赵麻子又羞又恼,一张脸也变得蜡黄蜡黄的,一面只好赔笑道:“小少爷多可爱,不打紧,不打紧!”被这么一闹,他哪里还挂得住脸?勉强说了几句就起身告辞。张瑞冬也不留,只叫丫环送了出去。
赵麻子背着手骂骂咧咧往回走,他不敢怪罪沉烟或二虎,人家可是张家人,无心的一句话,算得了什么?想来想去,他只好迁怒于沈黛,只道她是故意教他出丑。他妈的,看老子怎么治你!老子没办成差事,你也别想过得痛快!至于他怎么回报萧宝络,怎么搬弄黑白,这都是后话。
夜色深了,沈黛和白芙侬由张家送着回到一号,崔长顺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他告诉沈黛,碧辉没能找着,等个几天还没消息,便罢了吧,倒是李四老头,自己从城北回来的时候,看到他家老婆子穿着丧服站在街口哭,也不知怎么,反正是死了。
沈黛坐在雕花圆凳上吃点心,崔长顺说一句,她就嚼一口,吞到肚子里却空落落的,一口气吃了四五块才停下。她点点头,平静地接受了李四老头的死亡。
她转着眸子看了看灯,烧得只剩下几寸,又转了转眸子,没有说话。肚子里吃下去的点心像铅像铁一样地堆积着,隐约疼得难受。
白芙侬看着她不说话,伸手覆住她的手,努力撑出一点笑:“李四爷爷今年七十五,也算高寿了。”
沈黛看着她勉强做笑的样子,也动了一动嘴角,轻声道:“是啊,人食五谷,都有这一天的。”李四老头慈霭健朗的模样在她眼前晃过去,像沙一样地不见了。她静静别过头看桌上花色点心,好一会儿长长叹出一口气,才有了些倦怠笑意:“燕宁,你去歇吧,我也休息了。去吧!”
等白芙侬走了,沈黛熄了灯,半梦半醒地睡下。到中夜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院子后围轻声唤她:“沈姑娘,沈姑娘?”
她摸着黑起来,披了一件天水碧青貂缘软毛斗篷走出去:“什么人?”那人站在风口,见到她就奔过去:“沈姑娘,是我!”
沈黛举着灯照了一照,大吃一惊,把到了嘴边的“六贝勒”咽下去,轻声道:“六哥?”六贝勒点点头,在寒风里搓着手:“我去了一趟东六胡同,亏你搬得早,那里给败得不成样子!他们说你搬到这里,我就找你来了。”
沈黛听着笑了一笑,看见他身上穿着一件石青色鸾章缎蟒纹白貂缘袍子,半旧不新,可到底自矜身份,便问:“六福晋和侧福晋都好么?”
六贝勒皱皱眉头,又舒展开,哆嗦了一下嘴唇:“都是住在旧府上,今儿来人搜了一搜,连我阿玛的东西都给搜去了!”
“什么?”沈黛有些讶异,“祖先故物,他们也不让留?”
“现下到处开仗呢,这些东西收去了,好变成大炮、子弹,倒值了!”六贝勒惨笑了一下,接着道:“我真对不起她。她一面受毓如的气,一面百般对我好。若她当日没嫁我,今天在这里受穷受苦的,就不是她了!”
沈黛知道他说的是六福晋,一边拢了拢被大风吹散的襟,切声道:“你在此地悔得肠子青,有什么用呢?回去熬一点红糖、紫姜,赶紧再请大夫看一看。”
六贝勒点点头,拿眼睛盯着她看,急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开口:“沈姑娘,你……你有没有五十块钱?四个孩子……太难了……吃不住。算,算我借的!”
沈黛从来没见过他这般低声下气的模样,心里一恸,反身跑回去,摸黑拉开抽屉一阵乱找。冰冷的器皿毫无感情地立着,她被哪一根簪子戳破了手指,愣了一会儿,忽然落了一滴眼泪。
她想起李四老头的话,“碰到任何事情,你只记我一句,事到临头须放胆!姑娘,记住了!”。可如今她连这样一个可靠的亲人也失却了,这句郑重到像诀别的话竟然成了真!哭?哭有什么用?想法子!
但眼里滚的泪还是落下来,砸在珐琅彩嵌金暗八仙盒子上,接连发出“叮”的响声。再大的事情,只许流泪,不许出声。她想着从前爸妈教给她的话,抬手重重在脸上抹了抹,用绢子包了三十块银洋和一些零星首饰,连同那只珐琅彩盒子出去,递到他手上:“六哥,好好儿拿去吧。这里是几百个钱,也够花小一阵子。千万保重,好好顾着家里。”
六贝勒把小包袱紧贴着马褂抱在怀里,看着她道:“你信我。我,我一定还你。”沈黛点点头,看着他往常温柔和气的眼睛深深陷下去,露出憔悴颓败的样子,心里酸涩,一面打着灯送他出去,一面轻声道:“过两天,等时局好一点儿,我去看看福晋。”
六贝勒赶紧回过头,话到嘴边又顿住了:“不必了……旧,旧府上太乱,有事我来找你。”他走了几步,大约是察觉出自己落魄可怜的境况,便回过头,道: “昨儿去小奉仙买了几两白切羊肉,嘿,真香!”
他以为他装出了一点幽默的神色来,能够让她放心。
沈黛看着他走远,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这个新时代来得太快,快到来不及让他知道他是谁,他所熟知的一切很快就要失去了,可他还笑得那么无辜快乐,傻傻地站着等旧日子重新回到身边。吃好吃的东西,和相熟的人谈话或是游玩,他就是这么一点乞求。
她明明可以给他一巴掌,可以骂醒他:你睁开眼好好看看,你,你是一个大清遗老!你来看看,过去你的威风再大,可如今都过不去城门。过去的旧府再好,可如今有枪有炮。你能说出一千样一万样的圣贤道理,可如今你就得跪下,跪着叫别人少爷公子!咱们是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为了他那点可怜到极点的可爱,她没法说。
风紧一阵缓一阵地吹,并不消歇。沈黛披着斗篷,站在胡同口的枇杷树底下,再一次流了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有一点慢热QUQ但是相信我就快有男主的戏份了!
求评求收藏w
☆、第四章
一夜浅眠。天刚露鱼肚白,沈黛就换了一件青色提花绡刻丝百花迎春衫子,站在院子口洒扫,看见四号里也出来一个人,就笑着招呼了一声:“喻先生,您请早。”喻意祯也笑笑:“沈小姐,今儿早哇。”
喻家是胡同里颇神秘的一家。喻太太常年卧着病,并不出来走动,喻小姐只偶尔上上女学,也不见出过几趟门,只有喻先生,每天照例地去学堂上班。在直系当道的时候,他被任命为一个高级学堂的校长,如今皖系进了城,既没有吩咐他继续就任,也没有下令撤了他的职,他只好稀里糊涂地干下去。学生们不明所以,只觉得学堂里不如从前活泼了,可也没有办法,跟着稀里糊涂的学。
沈黛看他拿了一幅草书大字出来晾干,侧头分辨了一会儿,道:“先生写的是《还真记》么?”
喻意祯一下子肃然起敬。能看得懂草书,就算个读书人;看一眼能看出个用典出处,那才是了不得。他平日从来不让女儿兰卿和胡同里的大伙儿来往,有一点读书人清高自诩的味道,认为胡同里都是些三教九流,容易把兰卿带得俗气了。
如今他有了一点笑意:“原来沈姑娘才是个行家”,说着就请她到院子里小坐,翻出一张宣纸,写的是李煜念奴娇,言谈里很有一点得色:“来,沈姑娘,你看看我的这一幅字,怎么样?”
沈黛脱口道:“‘家国不幸诗家幸’,有什么用处?”在平时,她是绝不会说这样没有礼数的话,于是赶紧住嘴,极自然地把话头移到书法上了。
然而喻意祯却没有恼,甚至没有觉得冒犯:“是,是这个理!沈姑娘,你看看,多少人办报纸、写文章,想找出点自强发奋的办法。可有什么用?没有用!走了一个袁,又来了一个吴,走了吴,这回又来了谁呢?那么多读书人,写出来多少篇精灿文章,你说怎么就救不了北平呢?”
沈黛看他的眼神是十万火急的,也有几分落魄失意的神色,只好笑着劝慰道:“历朝历代,哪个不是金戈铁马的开场、凄风冷雨的结局?几千年都没有悟出的治国定天下之道,这几十年哪有这样快?“
喻意祯想了一想,终于颇宽慰地点点头,他还想再谈几句,就听到门口有响动,见是老妈子领着白芙侬进来。白芙侬朝他拘了礼,道:“喻先生早,咱们胡同的管事刚派人来了,说是每家每户都要查一查。这不,我来找小黛回去!”
喻意祯皱了眉:“管事,什么管事?谁是管事?好端端的,突然要查什么。这不是搜家么?”
“二号院子的萧宝络,您不知道?”白芙侬客气地和他客套着,和沈黛往回疾走:“谁知道呢,只说都要查。哎,咱们这就先回去,叨扰您,回聊!”
萧宝络成了东三片胡同的管事。
皖系军进城后,便设法在各个胡同口张贴安民告示。北平有名有姓的胡同且有三千条,叫不上名字的胡同别提有多少,这要贴到猴年马月去?于是有人想出一个办法:从每几条胡同里,选出一位管事的,从此负责胡同里的大小事宜。
萧宝络看中了东三片胡同管事这个位置,除了自己的胡同,还能管着其他四五条小胡同。谁家有个难,都得来找她,交钱办事!
她把主意想妥了,赶紧拉着蒋丽荣到处使钱、托人。赵麻子盼着她上任后,能替自己洗刷在张家所受的耻辱,也尽力地替她乱跑乱窜。终于,这个位置归了她。
萧宝络带着蒋丽荣到胡同口贴好布告,下面署上“皖系东三片胡同总管事萧宝络”几个大字,还唯恐别人记不住她的大名,又在“萧宝络”三个字底下拿红漆刷了两杠,以示醒目。
隔壁胡同的女人领着孩子出来看布告,那小孩儿指着红杠子问:“妈,又要砍头呀?”“不是砍头,是要搜家。就是看看大伙儿家里有什么不好的东西。”
小孩儿追着问:“什么是不好的东西?”
是呀,什么算是不好的东西?
对于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