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沈黛和店主人谈妥了,回头给他看账目,道:“你明日走,他说今晚就可以给你备齐东西。”
裴恩济心想拖延几日,以便和沈黛多说一会儿话,不得已找了借口,道:“我不走,没有那么快。我在北平还要置买些古香缎、鸾章缎、列花锦,他这里都没有。”
这时候,从店里头出来一个中国师爷,一听他这话,马上笑着道:“啊,您说的这些,都有,都有!只不过好料子放在里头,没有拿出来。货在天津,您请在北平等几日,马上也能给您备齐喽!”
裴恩济只得点头说好,但一转念,心里又顶俏皮地想:能再留几天,多见到她几次,倒也无所谓了。这么想着,回头对沈黛道:“沈小姐,我请你吃晚饭罢,好不好?”
沈黛道:“顺手帮一个小忙,没什么。裴先生不用破费。”
裴恩济无法,只好换个法子:“唔,不过我初来北平,哪里有什么吃食,全不知道……”沈黛替他想了想,道:“月盛斋的酱羊肉、东兴楼的乌鱼钱,芙蓉鸡片、核桃酪,鲜鱼口有猫耳朵、豌豆黄、米粥,都有的。”
裴恩济装出无辜而为难的神情。沈黛以为他打香港来,京腔全听不懂,就道:“你要是去月盛斋,正好顺道,我给你领路。”
裴恩济心思得逞,自然答应。在他的思想里,一旦很有好感、或者喜欢,就理应表达出来,但他很怕沈黛认为他肤浅无聊,不敢大剌剌地直说,只好换一种委婉的表达:“明天这时候,我能请你吃个饭?”
沈黛道他还是太客气,依旧婉拒,送他到月盛斋门口就要走人。
裴恩济心想,只要她现在一走,以后再无能够开口的契机,一时也折了回去,在后头跟着她走:“沈小姐,你听我说,我是,我……”他走得急,话都说不完全,兜来转去,最后竟脱口说了一句再肤浅不过的:“我很中意你。”
沈黛吃了一惊,心道他相貌不俗,原来不过是个纨绔子,大街上一抓一个准,再也不听他说什么,回头就走。
裴恩济向来挺会说话,这会子一时情急,只怪自己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再一看,她细瘦的影子被夜色拉得很长,离得越来越远,心里一阵着慌,拔腿就跟上去:“沈小姐,你一定猜我是个登徒子好色,我……”
沈黛没听他说话,心道:不必猜就是。
裴恩济继续道:“古书里不也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五陵年少争缠头’,也信一见如故一见钟情的吗?你是好女子,自然有人一见则喜,你为什么生气?你……”
沈黛听他在一边说个不休,有些话很通,有些话很不通,颠来倒去的,心里更想:此人是个痴子。快到庆安胡同的时候,她站定了,打算和他说清楚:“裴先生,您再不去月盛斋,这么晚该打烊了。还有,请您以后不要再来。我说完了。”说着看他一眼,转身走进胡同去。
裴恩济看着月影子有一半照在她脸上,把那张姣好容颜照得雪一样的白,竟比白天多了好几分冷清孤寒,不可一世的样子,就忍不住站定了没跟上去,眼看她进了胡同。
再过了一会儿,他兀自缓过来,心里一阵空落,便在大街上漫漫地走,回月盛斋吃了顿饭。
沈黛回了家,女茶房见她回来,赶紧端上热菜热饭,一面问:“今天怎么这么晚?我还特意问过唐师傅,也说没看见你,吓得我哟。”
沈黛赧然报笑:“晚很多么?”说着一看铜摆钟:“哎,已经七点钟,是晚了。”
女茶房又道:“今儿下午,白姑娘来信了。”
沈黛忙抬起头,也顾不得吃饭,伸手接过信拆看。信写得很简短,大意是说天津一切安好,另外特意知会她,自己已有了孕。
沈黛拿着信读了几遍,才慢慢地漾出笑来。她打算就在明天上东四牌楼,给白芙侬买几件针脚很柔软的小孩衣裳、肚兜和拨浪鼓,不论是男是女,都派得上用处。这么想着想着,又不觉笑出来,可算是这段日子里最大的宽慰。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几章就快完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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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到了第二天,沈黛准备上四牌楼去,一出门就看见裴恩济站在外头,她没法把门一下关上,就道:“裴先生,你还没有回香港?”
裴恩济倒是恳切:“我不回香港,是为了你。”
沈黛觑着他,心想这个人长得不算坏,不料这么无赖:“我不记得邀你在北平久住。”
裴恩济知道还是自己当日失言的缘故,这时更要加紧补救,便道:“沈小姐,沈小姐!我就在北平待着,你要是愿意,咱们可以到处去玩、去看电影、逛书市。等你了解我,若还是很不喜欢,我立刻走人,绝不纠缠。我知道你把我——兴许当一个无赖流氓,但你会知道,我不是。”
沈黛虽不喜欢他,倒也没有无赖流氓这么严重。只是她看见报纸上常登出“某某名伶和某公子宣布离婚”的消息,她不觉得裴恩济和这种公子哥儿有什么区别。
就这样断续过了一个月余,裴恩济还是经常上庆安胡同来。他发觉沈黛和隔壁的唐师傅家走得很近,于是他花大力气和唐师傅成为好友——学着粗人的模样喝酒吃茶,几次醉翻了天,亦受了不少苦头——。
裴恩济在北平有个生意上的朋友,几次“奉命”去酒馆接他回去,看他醉成泥似的,索性往板凳上一坐,张开五个手指,道:“你数数,这是几?还能认得吗?”
裴恩济朝他笑笑:“唐师傅,来,喝!”
“什么唐师傅?”朋友气不打一处来,道:“你真是!我都不想待见你!哎,你说说看,为一个认识才多久的女人,你就想和她的朋友全打成一片?他们喝酒你也喝,那他们要是猴儿,你还得上山跟他们采桃去?瞧你那德行!认得一个多月,这能算什么?我看是你冲昏了头!萍水相逢,这有什么情深不情深的?啊?”
裴恩济听着他竹筒爆豆子似的骂自己,跟说相声似的,抬头看见一个人影在眼前晃来晃去,还只是笑:“那你,你和你的内人,认得了多少年?你怎么落得去住小公馆呢?这算,算情深不,不情深?”
“嘿,你小子等着,喝成这样,嘴怎么还那么损啊你?再见嘞您,小爷我不伺候!”朋友来了火,扔下他不管,自个儿拔腿走了。
等裴恩济醒了酒,仍旧行事如前。
偏偏唐师傅的几个儿女都喜欢他,他得以经常上唐家去,就能常见到沈黛。沈黛总没法把他从别人家里赶出去,加上每天都打个照面,偶尔也会聊一会儿。
她渐渐发觉裴恩济不那么讨人厌,他对诗赋很在行,还是木石珠玉的玩家好手。对待朋友,他很客气也很仗义,只要很漂亮地一笑,就让别人觉得跟他已经相熟似的;对待他不待见的人,譬如蒋丽荣之流,他看也懒得去看,还这么劝唐师傅:“老唐,算了吧,啊?有那闲功夫我请你吃茶。她狠狠骂你,你再回骂她,这是恶性循环,别和她计较。”
唐师傅不懂什么叫“恶性循环”,但也觉得颇有道理。
裴恩济以为和沈黛熟了,终于旧事重提:“我虽是个商人,但现在不像从前,士农工商,商人给说得那么不堪。你喜欢古典的、国文的,我能陪你听戏、看书画展;你要喜欢西洋的,咱们可以听音乐会,到歌剧院去。”
他琢磨着她的神色,以为她怕来日清苦,便道:“如果愿意,你可以是‘荣升’的女主人。”
沈黛听见最后一句,登时把对他的一点好感全部打消,心里暗暗好笑:本来以为他读过些书,到底不一样,结果还是个浑身铜臭的公子哥儿,没什么两样。你这一点钱,谁曾放在眼里么?
她虽这么想,脸上却没有显露什么,也没说一句话。回到家里,只觉得裴恩济这人很麻烦,像顽强的牛皮糖,每天点卯似的来庆安胡同报个道,没完没了。
“他来他的,我走我的。”现在白芙侬上了天津,她在北平无所挂念,还不如出几天远门——他总不能在北平生了根,真赖着不走。
沈黛听阿玛说过,家里祖上是随龙入关时候进的北平,枝叶广散,至今还有关系颇近的亲人住在阿勒锦老家。她有心投奔,他们必然收留。
她想定了主意,第二天就找来女茶房,付足她三个月的钱,道:“劳累您这么多日子,打明天起就不用来了。”女茶房看她的打扮,南屋里的东西搬空了一半:“姑娘这是出远门?”
沈黛道:“我要上阿勒锦去。”她一路到东车站,买了一张去阿勒锦的车票。
沈黛挤在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好不容易登上了开阿勒锦的那辆火车,仔细一看,才发觉是十二小时车程的硬座,难怪出奇的便宜。无奈车下人头攒簇,再下车亦不可能,只好转而朝四下看看风景。
从车站和外边接壤的一小片缝隙里,她看到阴沉的不正常的天,再一看车窗,才发现下了小雨。站台上有几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挎着篮子卖茴香饺子,和褡裢火烧,大约是站了很久,脸上都显出木纳的神情。
等了一会儿,火车响了几声汽笛,车终于要开动。忽然,就看见后座的人三三两两都朝窗外看。“哎,停下,快停下!”“有人还没上车哪!”“列车长,停车!”
沈黛跟着向后看,顿时大吃一惊,裴恩济把衬衣的袖口卷得很高,一路追在火车后头风似的飞跑。
刚刚发动的火车又停下来。乘务员看着他忍不住骂:“你这是干什么?你知道吗,这样非常的危险!误点,误点,你们这样的少爷最会找借口!早干嘛去了?让大伙儿等你一个。得了,快上车!票呢?”
裴恩济一路叫车急追到车站,压根没想到买票,赶紧一摸口袋,随便抓了两块钱给他。
他顺着座位找过去,一屁股坐在沈黛对面,只顾小口小口地吃力喘气,额发全被汗贴在额头上。
沈黛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