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近怎么了?难得回家住却整天关在房间里,母亲很担心你。」
脚踏实地责任心重的宪康,是伏见家的未来继承人,目前在父亲公司工作。他对成为贵族院参议员的兴致不
大,常说经营公司有趣多了。
「我只是在想点东西。」
「你会不会用功过度了?大考是明年的事,你不妨放轻松一点。」
「可是,时间怎么用都不够。再加上政治又瞬息万变。」
「真没想到会有一天从你口中听到这些话。以你以前那种活泼好动的个性,很难想像你会走上政治这条路。
」
听了伏见媲美资优生的回答,宪康欣慰地眯起眼睛,在榻榻米上盘膝而坐。
「——广康哥他……」
「嗯?」
「为什么广康哥他,不喜欢我去嵯峨野公爵那里?」
「那是因为他疼你。」
宪康一副天经地义的口吻,浑然不知自己的答案会带给伏见多大的痛苦。
「他一直认为小孩子就该过小孩子的生活。而且,他也很担心你太早熟了。广康会反对,也是为了你好。」
真悲惨。
感觉就像被人一一纠举出自己的幼稚和不成熟。
他也知道自己还不能独当一面,但他一向以嵯峨野正统接班人自居,习惯了左右逢源处处受人礼遇。这对他
来说不止是第一次受挫,更是种难以忍受的耻辱。
「我将来会继承父亲的公司,广康则是当一名学者,而你应该会成为政治家吧。这么一来,伏见家就能屹立
不摇,固若金汤了。」
「广康哥打算往学者之路发展吗?」
「如果没旁生枝节的话,应该是吧。」
「旁生枝节……?」
「广康为人自持守分,最近却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常常流连花街玩艺妓。个性认真的人一旦陷进去,比一
般人还要难以脱身,真教人替他担心。」
伏见不置可否地附和着,脑中突然灵光一现。
就是这个。
差点忘了那个男人。
那是半年多前的事情了,在待合茶室和广康碰面的男人,其实是民权运动的领导人高柳耕助……!
大约十年前,由于民权运动过于激烈造成社会动荡,自由党面临解散,高柳也自此销声匿迹。但是,听说高
柳近来投身劳工运动,宪兵队将他列为警戒人物秘密监控中。
广康不可能沉迷玩艺妓,去花街寻芳问柳很可能是鱼目混珠,做些连家人都蒙在鼓里的事情。
……这就是破绽。
找到见缝插针的机会,伏见兴奋得嘴角上扬。不明就里的长兄在一旁问着『你要一起吃饭吧?』。
「嗯,待会儿就去。」
广康不会怀疑到他的头上,更何况他也没有挖广康痛脚的动机。就算是爱护自己的兄长又怎样?
即使不择手段也无妨。就算沦落成下三滥,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反正,他已经犯过罪了。为了冬贵,他不在乎把自己的手弄得更脏。
一次又一次——无可救药地脏。
明明是寒冷彻骨的冬季早晨,伏见家的大门口却被貌似记者的人潮挤得水泄不通。
伏见停下脚步,对着一脸不安拉长脖子眺望的中年主妇问道:
「早。我们家出了什么事吗?」
「哎呀,三少爷……!」
中年妇女才喊出口,立刻惊慌地用双手捂住嘴巴。幸好没有记者发现这边。
「好像是有警方来找二少爷,所以引来了一窝蜂的记者。」
「你说广康哥吗?」
伏见故做惊讶,其实这早就在他意料之中。
「反正,您还是从后门进去吧!那边现在还没人。」
「也好。谢谢您了。」
伏见道了谢,从幽静的后门进入邸内。沿着走廊寻找家人时,忧心如焚的母亲正好迎面走来,一瞥见他便惊
嚷着『义康!』。
「母亲,外面怎么吵成这样?」
「广康他……他今天一大早被警察带走了……这下该怎么办才好?」
母亲的声音透着浓浓的憔悴,伏见胸口不由得划过一抹罪恶感——但,也仅止于此。
「为什么?」
「他们说什么……广康和自由党的民运份子密谋颠覆政府!」
「报纸是有提过,这阵子自由党的残余份子在暗中活跃,可是……」
户冢父亲经营的报社,以独家新闻的名义发布这则消息。之后没多久,检调单位便开始着手侦查,查出广康
参与了政治运动。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广康哥绝不可能跟乱党扯上瓜葛。」
他都要佩服自己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了。
「那还用说吗!广康虽然正义感重了点,但他一向个性温厚……绝不可能做出违法乱纪的事情来……」
行规蹈矩的广康触法,父亲和长兄一定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一切都在伏见的策划中。
要是他们没有阵脚大乱,那就伤脑筋了——伏见还在等他们去找嵯峨野哭诉。
「父亲和大哥呢?」
「公司有笔大生意,昨天出差去大阪了。我找人发电报要他们赶回来,可是……我一个人真的不知道怎么撑
起这个家啊……」
「您冷静一点,母亲。下午我和清涧寺伯爵有约,所以回来换衣服。见过清涧寺伯爵后,我就去找嵯峨野公
爵,请他设法帮帮我们。」
「嗯……幸亏还有你在。」
母亲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
伏见并不是信口开河,今天确实安排了和缠绵病榻的清涧寺伯爵会面。
贵久的身体曾短暂恢复健康,但三天前又再度病倒了,目前正在自宅疗养。伏见硬着头皮求见贵久,想不到
他居然首肯了。
正如嵯峨野不久前所说,贵久似乎不久于人世了。很难相信那位驻颜有术的伯爵竟然命不久矣,甚至让人怀
疑这是不是什么掩耳盗铃之举。
清涧寺邸一片静寂,伏见被带往贵久的寝室。坐起身来的贵久命令女看护退下,对着伏见说『你坐那儿吧』
。
「您的精神似乎不错。」
找了张椅子坐下的伏见端正坐姿。
「真是稀客。你不是也很久没来找过冬贵了?枉费我把冬贵许配给你,你也太无情了吧。」
轻描淡写的语气掺杂了几根倒刺,伏见只能尽力保持平常心。
「……这些是冬贵说的?」
「父子连心,不用问我也清楚得很。」
贵久的脸色有几分苍白,感觉更添一层危险的魅惑。
「倒是令兄来过好几趟。」
「是啊。不过,他以后不会来了。」
「哦?」
贵久无可厚非地点了点头。
「那,你今天应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我听说您的时日不多了,所以来看您最后一面。」
「你这小子说话真是口没遮拦。没错,我可能撑不过三天了……」
贵久弯起唇线。
「在这之前,有件事想求您。」
「什么事?」
「让冬贵结婚。」
「……嗯?」
贵久的神情总算出现一抹诧异。
「你在开玩笑吗?难道,你不想要冬贵了?」
「正因为如此,才要让他结婚。」
仿佛在衡量伏见的真正目的,贵久眯起了眼睛。
他才不在乎用什么手段。
只要能把冬贵留在手中,杀人放火他也在所不惜。
也或许,丧尽天良的龌龊手段才适合自己。
「恕晚辈大胆直言,一旦您撒手人寰,清涧寺财阀迟早会垮台。俊贵先生不是没有经商能力,但面对未来的
时代趋势终究力有不逮。我不认为他守得住冬贵。这个家需要注入新血。」
伏见直言不讳地阐述完意见,贵久轻笑了几声。
「不和同族通婚是无所谓,但上哪找适合的结婚人选?你并没有姊妹,而你自己也不可能明媒正娶和冬贵缔
结连理。」
「我说的人选是,嵯峨野公爵的侄女,绫子小姐。」
「——原来如此。」
贵久恍然大悟。
虽然两人年纪都太轻,但现行法律制度规定,只要得到户长同意就可以合法婚配。
「有那只老狐狸做后盾,那些闲杂人等就会投鼠忌器,不敢妄动冬贵的主意。嵯峨野也可以利用清涧寺财团
的背景取得丰厚的政治资金,正所谓一箭双雕了。不过,冬贵不会愿意被一个女人绑住的。」
「我会……教到他点头为止。」
「别傻了。」
贵久冷淡地打了回票。
「冬贵是个吸食男人雄精为生的怪物。禁止他跟男人肉体交欢,等于判他凌迟处死。单凭你一个人是满足不
了他的。」
压低声音的贵久伸出手,指尖沿着伏见嘴唇轻描。仅仅如此就让人心猿意马的淫荡举动,仿佛意在印证伯爵
那句『清涧寺家的人天生滥情』。
「——我原本打算让清涧寺家断绝在俊贵手上。冬贵出生时,我甚至想过要亲手掐死他,但事到临头我又心
软了。人类真是一种麻烦的生物。」
「这是人之常情。」
伏见也是半斤八两。起先只是想拉拢冬贵利用他,却在不知不觉间动了情。以前的伏见又何尝想得到,自己
会为了得到冬贵,不惜陷害心地善良的二哥。
「……好吧。」
沉吟片刻后,贵久同意了。
「既然想帮他办婚事,那就打铁趁热吧。反正到时候我已经不在了。」
「您答应了吗?」
「就算我反对,你还不是会一意孤行。既然如此,就别浪费时间了。也别管什么服丧之类的问题,你爱怎么
做就放手去做。」
这究竟是撒手不管还是另有所图,伏见猜不透贵久真正的心意。
「我向您保证……一定会好好保护冬贵。」
「算了吧。向一个濒死的人保证有什么用?要做给活着的人看才有意义。」
满是嘲讽的言语,伏见心头五味杂陈。
「让我看看你的脸。」
「咦?」
「——你……出卖了自己的兄长?」
措手不及被一语中的,伏见心跳漏了一拍,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是的。因为,我的人生不需要他。」
「不需要吗……」
哼。贵久轻笑了一声,冷不防收敛表情说:
「有件事要告诉你。」
受到贵久从未有过的严肃语气感染,伏见专注地凝视他浅褐色的眼瞳。
「冬贵一直是个无欲无求的孩子,他甚至没有自我的想法。但那个下雪天,第七年的祀典结束后,他却破天
荒地主动要求想到外面去。」
伏见不用问也知道,贵久指的是哪一天的事。
「——为什么……」
「他是在等你吧。」
『我在等你』,耳边仿佛又响起冬贵澄澈透明的嗓音。
「你必须搞清楚。是冬贵选择了你,不是你选择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