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初午的梆更终于敲响,这正是皇后请柬上说的时间。
那是一个穿着大有古风的女子。
宽袍广袖,腰间以玄黑红纹为带,缀有金戈。她的脚上不穿绣鞋,而是非金非玉的晋式木屐。
她身后使女捧着的也并非如意香巾,而是一柄短剑。
她上前,给皇后行礼,然后,坐到了那空着的席首。
晨露听说过这位周贵妃许多传言,那些人谈到她都是环顾左右,然后心有余悸地说道:“那是个罗刹恶鬼……”
她是天门关周大将军的女儿,从小长于军中。
初时,皇后凤体违和,元祈就钦点了她掌管六宫事务,不料她以军中律条治理后宫,在三个月内,罢黜了四名嫔妃,杖死的宫人竟有十一个之多。
她拿人时证据历历,凡是生事害人、造谣贪渎的,一个也不曾轻饶。
那三个月,是后宫最为清净安全的时候,也是太后和元祈最头疼的时候――前来哭求哀诉的人络绎不绝。
最后,迫不得已,皇后仍主持大局,由周、齐二妃协助,这才平定了是非。
周贵妃一落座,齐妃就笑着娇声说道:“周姐姐真是好气派,大家都等你一个呢!”
周贵妃听了连眉毛也未曾一动,“皇后的懿旨上说是初午,是你来得太早――莫非是你太饿?”
她未曾到达,就知道今日是齐妃最早,这份势力简直骇人。
晨露暗笑,这位倒真是军中习气,不早不晚,只是准时。
皇后看着她们刚坐下就言语不善,连忙转移开话题,她朝着梅嫔亲切笑道:“妹妹今日身体可好,你怀了龙裔,定是非常辛苦。对了,你今日派人来,说是新尚仪也要一起前来,这位就是吗?”
她看向梅嫔身后的晨露,目光越发亲切温柔,“好小巧的女孩……皇上也真舍得使唤。”
她对晨露道:“可怜见的,见了你,就想起我妹妹来……你近前来,让本宫仔细瞧瞧。”
几十双目光立刻聚集过来,她们早听说皇上封了尚仪,有了贴身女官,患得患失之下,怕本就稀少的宠爱更被分了去,已是如临大敌。
一看之下,众妃倒大为安心,只是个清秀的小女孩,没有什么可以媚惑皇帝的美色。只有齐妃冷哼一声,大概想起来了,这就是她宫中遣出的那个。
晨露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礼数周到地参拜了皇后,皇后越加欢喜,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些,才放她下去。
正式开席后,皇后说了几句春日明媚,且在此小酌之类的话,就宣布开席,诸嫔妃一番梳妆打扮赶路,又互相说了许多热络亲密的话,正好也有些饿了。
这时膳品已经络绎不绝的送了上来,顿时奇香四溢,皇后不愧为高门大阀出身,她宫中的菜色都是众妃闻所未闻,一尝之下,都是拍手叫好。
云贵人连忙讨好皇后:“娘娘,这宫中御膳房,已是汇集天下名厨,不料您这儿更是藏龙卧虎,这些菜色臣妾不要说见过,就是做梦,也想不到有如此美味!”
齐妃看见她就恨得牙痒痒,脸上却笑得更加娇媚,“哟,云妹妹这么爱吃啊,既这么着,今后皇后用膳,你且在一边候着,剩下的总有你的份!”
云贵人听着如此恶毒露骨的讥讽,气得胸口起伏,“姐姐在说什么,我竟没听见”!!
皇后一看势头,连忙不动声色地缓和,“云萝这孩子孝顺,不过见我体弱,变着法子哄我开心,齐妃你也是做姐姐的,怎么计较起了小孩子说话……其实天家女子,谁没见过世上珍馐呢。齐妃,我听说你父亲前阵子,也对翠色楼的菜品流连不已,是吗?”
翠色楼是京城最著名的酒楼,这句话乍听寻常,不过,齐妃父亲齐融,前几日和此间的美貌女伎通宵欢娱,清早被人撞见,已是满城风雨。
皇后这时候提出,就有知情人窃窃私语,齐妃气得柳眉倒竖,偏又发作不得。
晨露站在梅嫔身后,见她一边好奇懵懂地看着众人斗口,一边不断地把食物送入口中,不时还露出幸福的微笑。
她倒吃得舒服!晨露哭笑不得,俯身到她耳边正要让她注意仪态,突然,她僵住了。
梅嫔手边有一碟才送上的松子鱼露,她夹了一箸,正要送到嘴里。
这个味道……
仿佛是一道闪电划过脑海,晨露顿时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这样的鬼蜮伎俩!
她伸出手,果断地制止了梅嫔。
“娘娘,这个不能吃!”
侧对面,齐妃还在生着闷气,她无意中一抬头,正好看见这一幕。
她提高了音量,好让满场都能听见,“尚仪,你在做什么?”
齐妃简直是眼前一亮,她提高音量这么一说,顿时全场的人都看向此处。
她越发来了兴致,对着晨露道:“尚仪,我见你方才制止梅嫔妹妹,不让她吃这松子鱼露,莫不是……”她微笑着,加重了语气,“这菜里,有什么不妥?”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一齐放下手中筷箸,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人心慌,竟把一只琉璃碗盏碰倒在地,当啷一声,更是听得人心惊胆寒。
晨露露出极为吃惊的神情,“齐妃娘娘何出此言?梅嫔娘娘有龙裔在身,太医特地嘱咐过,安胎药不能遇上河海类的‘发物’①,所以才……”
皇后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勃然大怒,不等她说完,就打断道:“齐妃,今日数你闲话最多,敢情是狂悖了吗?你若是身体有恙,还是及早延请太医,也免得妹妹们受这些无妄惊吓。”
她气得脸色越发苍白,由左右侍婢搀扶着,径自回了后殿休息。
皇后拂袖而去,这宴席也就显得尴尬没趣,众妃都是人精,看着不是事儿,随便哼哈敷衍了几句,也各寻由头告辞回去。
一顿春日会宴,以意兴索然告终。
晨露和梅嫔乘辇车回了畅春宫,岳姑姑迎上来,见面色不对,已知有异。
从午后到掌灯时分,这段“会宴风波”已经以暴风般的速度传遍了后宫。
半天,晨露的耳边没了清净,她被追问不过,叹了口气,终于开口。
“岳姑姑,你把那包安胎药扔掉吧,改日请皇上换太医重新开过方子,再请人验过,让几个可信的人亲手配药。”
什么?
梅嫔和岳姑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梅嫔就是再纯真无知,也已经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姐姐……您是说,那药里有毒?”
她秀丽的小脸一片惨白,手中的茶盏摇摇欲坠。
“这……这不可能啊……那药丸都是老奴我用银针一一验过的!”
“姑姑,这药丸无毒,只是有些异香,会盘桓在体内,三四日不去。一旦遇上某些植物的根,两者相加就会成虎狼之药。”
梅嫔尖叫一声,茶盏当啷落地,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晨露点到为止,看着一老一小的恐惧表情,正想好生劝慰她们回去,就听到门外禀报,奉天子诏令,宣她觐见。
乾清宫
元祈不似往常般与人对弈,只是在翻着古人的棋谱,看那书卷已是极为古旧,却仍是清爽的一尘不染,显然主人极为爱惜。
“今日真是热闹……”他微笑着对晨露道,“朕这些后妃,一个个贤良淑德得了不得,又是大大的才女,如今连《本草》也嫌太浅,配起上古偏方来了!”
晨露听着他这危险刻薄的言辞,很是荒谬的,竟是从心里生出知己之感。
这亦是她忙碌半天后,唯一的感受。
梅嫔用的药丸,没有丝毫害处,只是在其中加了极为少量的一味奇香,它本身毫无作用,但若是遇上一种植物的根,就会在人体内化作剧毒,慢慢使人虚弱而死。
而皇后宴席上,那道松子鱼露里,就混有那种根煎熬成的汁水。
它亦有香味,只是类似松子清香,常人不易察觉。
可惜,只是不易……并非不能。
晨露想起御花园那位何姑姑,她所种的几味毒物,就比这高明多了,无色无味,天下间几乎无人可以觉察。
手段高下,立时就可以看出。
若她和此事无关,那么,种那些珍奇毒物,又是为了什么?
这宫中,抽丝剥茧的,果然谜团重重。
“晨露……朕果然还是小瞧了你,你对毒物解药很有造诣,看来朕让你住在畅春宫,真是选对了人。依你看,这次……”元祈仿佛是漫不经心地问,深邃黑眸中看不见任何情绪。
“皇上,犯人是谁,其实并不重要。”晨露想了想,石破天惊的,答了一句。
“哦?”
皇帝居然笑了,温和俊美的脸,因这一笑,让人如沐春风。
但,他的眼里没有笑意,只是深不见底的冥黑。
无形的威压,只在这一眼之中。
若是让那些平日以为他“宽和端正”的人来看,定要吓得昏死过去。
“若是这不重要,那么,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晨露仍是自若如初,完全不受影响,“皇上,您又何必明知故问,若是真能揪出真凶,我想您肯定会乐意为自己去掉一道障碍。可是,这次,您失望了。”
她看了看皇帝,知道对方仍在考究自己,就继续说道:“药丸那边,若是追查太医,他不是失踪,就是自尽。而皇后的宴席呢,更加不好办。我敢肯定,包括皇后在内,每个人的小碟里,都有那种根的汁水。那么,究竟能把谁当凶手办呢?皇后?她那个厨师是新请的,她也一定会叫屈,没有人会明显到在自己宫中害人,谁都会如此作想。”
“真是妙计……在自己宫中下手,反而不会有人相信。朕这位梓童,真是越发长进了。”
皇帝的笑容越发锐利,那明显的恶意,让人揣测到,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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