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的一声,慧明手中棋子落枰。
皇帝伸出手,那五指修长然而坚定,他放下一子。
仿佛是一瞬间,那散乱的各处立刻互为支援,相互呼应。
棋势已成,大龙顿成死地。
皇帝含笑看向慧明,“卿一子不过呼应五步,而朕从不计较一子一地,朕求的是最后的水到渠成。”
慧明被那一眼惊得已是慌乱,逢此大败,只能唯唯。
皇帝止住内侍,亲自动手收拾,仍是漫然道:“太后宫中的佛像还妥当吧?”
“此乃观世音菩萨,遍体以七分金――”
皇帝挥手打断了他的介绍,“禅师认为临时抱佛脚有用吗?”
这很是诛心险刻的话,让慧明战栗不已,他隐约知道,自己坠入了一张大网。
皇帝笑得洒脱,“太后从你那儿请了一尊佛像,而道门的玉虚道长,却即将成为护国真人。”
慧明又惊又怒,“太后她……”
皇帝爽朗地大笑,“难得有今日的兴致。棋局已毕,禅师请回吧。”
慧明咬咬牙,下定了决心,毕恭毕敬地跪下,行礼,“谨遵陛下旨意。”
清晨,粗使奴婢们来到食厅,领取自己的一份早膳,至于高阶宫女们,则要服侍完主子后,由自己的小丫头代为领取,有些有头脸的,甚至有自己的小厨房。
宫中等级森严,一层一层,越到上头,越有人上人的意趣。
白萍、彩儿仍是余悸未消,远远地避开晨露,只有蓉儿爱怜地端来粥和馒头,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纸包,里面是圆胖可爱的煮鸡蛋。
“快吃吧,让你休息你不听,待会儿要是晕了过去可怎么好。”蓉儿像个大姐姐似的,嗔怪数落着。眼里却满是喜悦。昨晚晨露一时背过气去,还以为她已经没了,没曾想,一个雷头轰下,居然又睁开了眼,今早居然还能起身了!
她狠狠地剜了眼白萍、彩儿,暗骂道,两个死丫头,红口白牙的乱说什么尸变!
晨露静静地看着她,忽然笑了,“蓉姐,你对我真好!”
她清秀的相貌因这一笑,顿时明丽异常,眼波神动间,竟有一种高贵凛然之气。
蓉儿看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却见晨露已经低下头去,吃了起来。
她吃得很快,却丝毫不见粗鲁,一会儿就风卷残云的,把粥喝了,馒头吃了,然后才是鸡蛋。
蓉儿咋舌于她的好胃口,又想起她已几日没进水米,不由急道:“你慢点吃,几日没进食,如今这么胡吃,还了得吗?”
晨露沉静地一笑,“不妨事,我先喝了粥汤,才吃的其他的。”她继续香甜地吃着,几乎把脸埋进了碗里,“好饿,我真的很久没吃东西了。”
没有人听到她心中那声叹息――是的,很久没吃了。
二十六年了。
一日如常。
晨露刚刚痊愈,只能做些轻的活计――好在今日只需把栏杆擦个通彻。
蓉儿觉得很是奇怪,晨露在干活的间歇,竟问起了宫中逸事――平日里她可对这些毫无兴趣,她是个没心眼的实在人,一五一十便讲了开来。
擦了一天的栏杆,四人回到房间,随便梳洗后,很快就上了大通铺。
晨露没有睡着。
听着三人均匀的呼吸,她睁开眼,披衣起身,来到窗前。
已是半夜,亭台楼阁在黑暗中烨然生辉,远处的镜湖,波光微潋。
风景依旧,人事已非。
现下已是永嘉十二年了啊……
她叹息着,如同第一次见过似的,端详着自己纤弱的身躯、手脚,还有这一室寒苦。
不曾想到会有今日啊……
她几乎是自嘲地笑了。
没有人会想到,晨露,这个羞怯微贱的宫女,早已经死去。
在这个身躯中重生的,是她。
在地府中,因着术士的诅咒封镇,她连奈何桥也过不得,被困在火中焚烧,整整过了二十六年。
如今因缘际会,幽幽一梦,醒来后,却被人唤作“晨露”。
二十六年啊……人生繁华,一朝落尽……
我……是谁?
她抬起头,看着窗外的宫中诸景,无声地说道:我的名字是――林宸。
这天下,还有多少人,记得这个叱咤风云的名字……
第二日,管事太监有话,道是前日风狂疾,损了云庆宫中不少花木,少不得要调理一番。一声令下,四人就在庭中忙碌起来。
今日天色大晴,风却也很大,蓉儿扶起一丛枝蔓,又是培土,又是修剪,忙个不停。她抬起头,担忧地看了看晨露,刚说了句:“你衣裳太单薄了些――”却听见外面一阵轻微的喧哗,再看时,却见两顶宫轿落在门口照壁处,总管太监那尖细的声音喊道:“恭迎娘娘回宫!”
蓉儿咦了一声,道:“今日齐妃娘娘怎么这么早回宫,她不是要协助皇后打理六宫事务吗?”
只见宫人们正欲搀扶,第一顶轿子珠帘一掀,齐妃已经从轿中走了下来。
她身着绛红绣金宫装,面容艳丽无比,一双凤眼媚意天成,却又凛然生威,一头青丝梳成华髻,繁丽雍容,那小指大小的明珠,莹亮如雪,星星点点在发间闪烁,烈日映照下,令人不敢正视。
她步履轻盈,手中却是紧紧撕扯着绢帕,柳眉倒竖,美眸含威,三两步就走到花丛边。
她的贴身宫婢香盈迎上前去,还未及开口,但见齐妃细咬银牙,微微冷笑,也不言语,就是一掌掴去。
香盈虽是懵懂,却不敢避让,生生受了这一掌,脸上指痕宛然,跪地求饶:“娘娘饶恕……”
“齐妃姐姐火气好盛啊……”
身后有女子笑道,声音清脆,却又说不尽的慵懒妩媚。
第二顶轿中,有一女子慢条斯理地下轿走来,她身着淡粉衣裙,长及曳地,细腰以云带约束,更显得不盈一握,发间一支七宝珊瑚簪,映得面若芙蓉。
她在左右侍婢的搀扶下,仿佛弱不禁风,只那眼中的得意笑意,明晃得耀眼。
“是云萝这小丫头!”蓉儿她们看着,低呼出声。
原来这云萝本是云庆宫宫婢,齐妃本来喜她嘴甜伶俐,收在身边。不料她相貌出众,一次皇帝驾临时见了她,随口调笑,竟比起了月下昭君。齐妃不由打翻了醋罐子,忙命人远远打发了去浣衣局。
“多日不见她,怎么竟成了主子?”一众人等都暗暗纳罕。
云萝却不在意,曼声笑道:“姐姐容禀,当日我走得匆忙,有几样心爱物事却没带走,今日一并拿走吧……明日还要服侍皇上,并没有工夫来呢!”
说完,也不等回应,竟袅袅娜娜的走去原先住处,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拿了个包袱出来,微微向齐妃一躬,径自回轿离去。
齐妃气得颜色不正,双手颤抖,对着香盈又是一记耳光,“昨日皇上偶遇云萝,封了她做云贵人……本宫不是让你把她远远打发出去,不要再让皇上见着的吗?你怎么当的差!”
香盈嗫嚅道:“她在浣衣局,怎么会……”
齐妃思索片刻,冷笑道:“必定是‘她’……昨日一早装贤德,非要皇上陪她去烟霞阁看望老太妃,就是为了‘不经意’地经过浣衣局,到时候让这小贱人来个邂逅,还不是水到渠成!”
香盈恍然大悟,“是皇后。”
齐妃挥手止住了她,觉得此处人多嘴杂,正要召集心腹密商,却见花丛中隐约有人。
“谁在那里,出来!”
四人起身,未及下跪行礼,齐妃眼尖,一眼瞥见了晨露。
她记性甚好,一下想起,这就是那日把漆洒在自己身上的宫婢,一股滔天怒火正没处发,伸手指定了晨露,“把这贱婢拖出去,打死算完!”
齐妃威仪深重,又在盛怒之中,一声令下,早有人七手八脚的把人拖了出去,香盈连忙跟了出去,权作监督。
蓉儿低呼一声,就欲起身,却被彩儿死命拉住了。她浑身都在颤抖,想了想,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转过身对着齐妃,用力在地上磕头,“娘娘千岁千千岁,就饶了她这一遭吧!”
她用力磕下,鲜红的血染红了石砖。齐妃却理也不理,转身回了内宫。
再说那边厢,香盈跟了过去,看太监们去拿了刑杖,正要施为,那唤作晨露的宫女,轻轻开口道:“香盈姐姐且慢,我有一桩秘密要告诉你。”
话音清脆自如,好似丝毫不曾害怕。
香盈禁不住好奇,走前两步,“什么秘密?”
晨露抬头,正对上香盈好奇的双眼。
瞬间,她眸中金光一闪,香盈只觉得身不由己,直直看入了瞳孔深处,那深不见底的冥黑,竟是充满妖异诡谲。她头脑一凉,随即浑噩起来。
“姐姐你素来聪明,又怜悯弱小,一定会帮我向娘娘求情吧?”
眼中的冥黑,似乎要把人吸入,香盈呆呆的移不开眼,只定定地道:“是啊!”
下一刻,她恍然惊醒,揉了揉眼,尖声对着太监道:“先别动手,我要去禀报娘娘。”
齐妃倚在榻边,余怒未消,香盈进来,小心地奉上熏香。
“娘娘,奴婢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说。”
“要吞吞吐吐你就给我出去!”
“是。皇后这番,明显是来意不善,是对着您来的。”
“嗯。”
“所以您更不能给她抓到把柄。”香盈热切地说道。
齐妃以指拢了拢额前的鬓发,“什么把柄?”
“这节骨眼上,任何不慎都可能成为把柄,按说打死个把宫女,是我们云庆宫自己的事。可落到有心人眼里,对景儿发作起来,可就是‘不恤人命’的罪名了。”
“你是说放了那丫头?”齐妃端详着指尖鲜红的蔻丹,不悦地道,“本宫最恨这等笨手笨脚的奴才!”
“娘娘明鉴……这等蠢笨之人,不值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