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谁?”
“京中小诸葛。她或许知道些十方的事。”
叶凝闻言大喜,便登车同行。车内桌上摆了茶盘,公子清倒了一杯递给她,叶底绿嫩,茶汤透彻清亮,叶凝嗅着高爽的香气,笑道:“是六安瓜片?”
公子清点头,几分揶揄:“也是不错的药材。”两人相视而笑。
城东崇德坊中有处不起眼的院落,与周围一般无二的青墙红瓦,朱漆大门。
公子清遣退车马,上前拍门,片刻后有个中年男子探头出来看了看,闭门又进去了。再过片刻,那人过来开了门,请他们进去。
院落并不太大,正屋的两侧是厢房,门扉紧掩。正中的那间前后通透,依稀可见后面的花圃。
有位女子躺在矮榻上,就着穿堂的微风观玩一方奇石。听见脚步声,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倦懒道:“公子清?稀客。”
那男仆上前奉茶,公子清便在她对面的蒲团上落座,介绍道:“这位是叶凝,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小诸葛将叶凝打量一番,转而看向公子清:“你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罢,又想问什么。”
公子清笑了笑:“沈从嘉新近升了吏部尚书。”他的目光扫过长案上的奇石,沉声:“我听说他有位胞妹叫沈初荷,不知她现在何处?”
“沈初荷?她不是进宫为妃,八年前就郁郁而终了么?”小诸葛讶异挑眉。
公子清笑着不置是否,捻着手中一枚念珠,缓缓道:“那你可知她与哪些人来往?特别是,是否与端亲王交往?”
端亲王君恒是先帝胞弟,贤德仁善早负盛名,甚至曾被议储。先帝登基后不久便封他亲王之尊,元佑二十四年南音太子被废,端亲王亦受牵连,削爵贬为庶民,同废太子一同流放南疆。这些年来他销声匿迹,从未踏足京城,据说是已看破红尘入了空门。
小诸葛渐渐收了懒散笑意,目光转为锐利:“沈初荷的情况这边倒有不少,只是,你打算用什么交换?”
“她现在的下落。”
小诸葛很感兴趣:“她居然没死?那倒能解我不少疑惑。成交!”转而看向叶凝,“你呢,想问什么?”
叶凝微微欠身:“一个名叫十方的和尚。”
“十方?”小诸葛挑眉,“打听过他消息的人倒不少,只可惜我这里对他了解不多。叶姑娘想问哪方面?”
“他的样貌身材,身世背景,只要与他相关就好。”
“要求倒不高。你打算用什么交换?”小诸葛挑眉。
未待叶凝说话,公子清已道:“她是我的朋友。”小诸葛愣了愣,片刻后失笑,招手叫那男仆过来耳语一阵。
片刻后男仆手执一幅画交在小诸葛手中,她缓缓道:“十方在京城待的时间极短,当时不曾特别留意,只知他与慕府那位老夫人有过来往。后来有位女人寻他,作了这幅画像。”她将画卷展开,交到叶凝手中,续道:“他原本并非和尚,而是个云游采风的书生,叫靳淮远。”
叶凝接过那画卷,便见上面是个倚梅独立的书生,长相俊美,左眼似是重瞳,右耳耳垂处有颗惹眼的红痣。
她瞧了一阵,蓦然浑身一震,细看之下不由大惊——这线条勾勒的笔法,与师父的笔法何等相似!
靳淮远……她拧眉努力回想,往事浮光掠影,倏然定格在道观中的小榻上。师父昏睡之中秀眉微蹙,轻声唤道:“淮远……”柔情缠绵。
叶凝似是不可置信,陡然握紧了画卷,急切问道:“画这幅像的,是不是药娘子?”
小诸葛也是讶异:“你认得她?”
她是我的师父啊!叶凝心绪激动,却还是未乱方寸,点头扯出一抹笑意:“谢诸葛姑娘。”心中却是惊疑不定——
关于师父的传说中,她深爱的书生不治而亡,而师父却来此寻访他的足迹。淮远……那样深情缠绵的低唤,十年踪迹十年心,她深爱着的书生终是做了和尚消失无踪,化身十方。
而今师父故去,十方又在哪里?他云游四方,莫非真曾洞悉巫夜的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新增了木槿的简要介绍,把苏婉仪的设定改成了偏房,然后当年叶凝和慕怀瑾分手的详细经过后面会择机解释哈~~~飘走去码字~~
☆、拾叁 帝王作傀儡
深秋九月,山间多已偷换颜色,枫叶红烈如火,绿叶转成墨色,澄黄的树叶还未脱落,三色交织连绵,蔚然成画。
叶凝与公子清立在药娘子坟前,相对无言。
许久,叶凝收了伤感心绪:“风冷了,走罢。”公子清立着不动,却扭头看她:“你想她么?”
叶凝默了默,走过去轻抚着冰冷的墓碑,笑容中竟有苍凉:“你会想你娘亲么?”依着墓碑坐下,指尖轻轻拂过刻入石碑三分的字,忽然牵了牵嘴角。
师父就沉睡在下面,不似父王母后葬身火海,不似幼弟音讯全无。如果想她,还是能来探望的,这足以令人欣慰。
人生之中,本就不会有人永远陪你同行,差别只在于道别的早晚而已。
她仰头瞧着湛远碧空,起身时背挺腰直。公子清宽袖白衣,突然道:“回去让秋琳跟着你吧?”
叶凝讶然,公子清道:“药娘子写信托我照顾你,有秋琳时刻保护,我也放心。”他忽然顿住声音,身影倏然挪动,从十数丈外的丛林间揪出一位樵夫。
漆黑的乌木扇柄抵着樵夫咽喉,公子清脸色冰寒:“谁派的?”——山风吹起他的衣袍猎猎飞舞,乌木扇如同沉黑的短剑。公子清浑身杀意难敛,锐利紧逼,全不似往日的内敛温和。
那樵夫眼中升腾起惊恐,身子笔直僵硬,声音沙哑的“啊”了两声。
公子清冷笑一声,扇子拂过樵夫身上几处要穴,掌心劲力发动,动弹不得的樵夫飞起而后落入一丛浓茂的灌木中。
叶凝在旁看得目瞪口呆,公子清脸色渐而和缓,道:“走罢,尽快离京。”
“怎么回事?”
“郑太后的人,似乎冲你来的。”公子清皱眉。叶凝便随他下山,回头道:“那个人逃走怎么办?”公子清浑不在意:“会有人处置。”
一路无言,进城后叶凝迅速到回春堂取了给如兰姐弟买的小礼物——从珍玩阁挑的一套石雕十二生肖、一套精致的戏曲人物瓷像和从妍衣阁中给如兰选的衣裳,而后叮嘱顾掌柜看好医馆,便孑然离开。
出城后纵马疾驰一阵,果见公子清在道旁酒肆中等她,一人一骑,不见随从。
叶凝目光扫过周围,不禁感叹公子清的暗卫藏得实在隐蔽。
从京城至云泽,沿途山川锦绣,晚秋天气渐寒,黄叶连绵不绝却还未掉落,满目澄黄令人心旷神怡。
公子清带着叶凝游山玩水而过,令她眼界大开。譬如古怪奇绝的险峰石山,云蒸霞蔚的巍峨峻岭,如诗如画的偏居村落,烟水迷蒙的世外仙境,或宁谧或壮阔的景致令叶凝心中积郁尽散。
有种陌生的情绪在滋生,如春草蔓延,却无人察觉。
…
抵达云泽已近十月中旬,容城街旁的银杏皆已纯黄。一场雨夹杂着寒风,吹落黄叶无数,厚厚堆叠在路边,踩上去十分松软。街上行人加了厚衫,三三两两的赏景,茶楼酒肆的窗户皆是洞开,观者无数。
叶凝瞧着满街银杏,隐约品味出容城的独特韵味。
从扶归园出来时她撑了竹骨伞疾行,寒风裹挟雨丝吹过来,渐渐觉出几分萧瑟,却令人神识清明。
到得住处,当归两月没见叶凝,甫一见面便攀在她身上,道尽喜悦与担忧。是夜两人生了炉火,拥被坐在床上说话到深夜才抵不住困意,昏然入睡。
次日推窗望外,烟雾迷蒙雨丝冰凉,雨还未停。
两人饭后翻箱倒柜,将些保暖的厚衣服寻出来,打算再上街买些衣服。
雨点打在院里芭蕉叶上,淅沥不止,忽然响起叩门声,当归撑伞出去开了门,便见秋琳一身劲装,正立在门口。
她发丝上沾了点点雨珠,脸上却笑意盈满,进屋道:“叶姑娘,公子派我来保护你。”
叶凝便道:“那以后你就住在这里罢。正好待会去买些衣服,你这一身穿出去太扎眼。”
秋琳看看自身衣饰,失笑:“习惯了这身打扮,倒没注意。”她上前几步,脸色微有凝重,“公子让我转告,昨夜得到的消息,皇帝被太后囚禁了。”
“什么!”叶凝和当归同时惊讶出声。虽然郑太后篡位之心路人皆知,但她这也太操之过急吧?
秋琳冷笑:“小皇帝上朝时,有只鸽子从他衣服里飞出来。众目睽睽之下郑太后十分气怒,斥责皇帝贪玩不思进取,让他在宫中思过半年,期间由她摄政。哼,谁知道那鸽子怎么进去的。”
“满朝文武无人反对?”
“有几位前朝元老替皇帝求情,却没争过太后。”
“定亲王呢?”
“定亲王名曰辅国,在郑太后打压下没甚权力。何况他本就缺乏决断,也觉得郑太后处罚不错。从始至终,听说他毫无异议。”
“毫无异议?”叶凝觉得有意思。
先帝亲命的辅国重臣居然是这样的作风,是他掩藏太过,还是他本就庸碌无为?念及先帝宠妻过度,能令后宫干政,养虎为患,致使今日的局势,却又觉得也许本就是先帝识人不明。一时揣测不定。
先帝重感情,世人皆知,然而朝政天下,岂是能让感情主宰的?感情用事,恶果自食!
冷雨依旧淅沥,幼帝被软禁的消息长翅膀般飞出京城,没过两天就传遍了云泽。
据说事后有位言官执意为幼帝求情,被太后一顿怒斥,险些贬官。那人不屈不挠,惹得太后大怒,终是寻了个由头令他锒铛入狱。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引得百姓议论不止。
不知京城中和其他州郡是何情形,在容城之中,消息抵达时经几番添油加醋,已然变了味道。消息如一方巨石投入湖中,顿时引起轩然大波,在有心人的催波助澜下,民怨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