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笠人仍是站著一动不动,钱离缓步经过他身边,低声道:“是你报信给方曦?”
斗笠人垂下了头,低声道:“曦儿是我的弟子……”钱离怒哼,甩袖离去,郎坤怕他再次摔倒,牢牢地扶著他的胳膊。
斗笠人没有随他们而去,反倒慢慢走近温、蔚二人,辅国公抬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更紧地拢住了蔚缌。
斗笠人蹲下身,缓缓开口,声音沉闷:“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对他怎么样!”竟然伸手抚了抚蔚缌的秀发:“无咎的儿子果然与无咎一般痴心……”
几名士兵走进舱来,斗笠人站起身,默默地瞧著温蔚二人被强行分开,反缚了双手带出舱去,上了甲板。
这条船很大,甲板上排了两队兵士,钱离师徒立在板舷边,瞧著后方一条官船急速驶来,钱离忍不住冷笑:“倒底是皇家的种,没有半点骨气。”
郎坤默然,官船上一人裂裂红衣,那身影自己肯定是熟悉的,正是真正的淄阳小王爷方曦,此时正在与身边的一名侍卫打扮的人说著什么。
钱离吩咐:“问问他为何倒戈?”
郎坤皱了皱眉,不敢违背师父的命令,运气大呼:“方曦,我们为你父子出生入死,想不到竟是你背叛了我们!”
他的功力深厚,这一高呼,后面船上的人俱都听得清清楚楚,方曦眼眶微红,身体有些颤抖。
陪在他身边的正是皇帝的心腹、一品带刀护卫易扬,听了郎坤的话,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不用怕,回他吧!”
方曦眼中流出泪来,高喊:“钱离,我父王在何处?”
郎坤怔住,回头瞧著自己的师父:“师……师父……”
钱离沉着脸,抬手一挥,一人走了出来,头戴玉冠,身穿紫色袍服,与师徒俩并肩相站,郎坤似是有些犹豫,隔会儿方才大喊:“方曦,你瞧瞧我们身边的是谁?”
少年泪流不止:“父王已被你们害死了,还想用这个假货来骗我么?钱离,你好狠!”
原来逃亡时,方曦的父亲与钱离起了争执,不愿远徙出海,宁肯死守淄阳,二人相峙不下,钱离失手将之捅死,索性抛了尸体,自行带人离开了蜀地。
却不知叛军中也有原方恕的旧部,忠于方曦父子,见主子死了,顿时大怒,带著一部分手下找著主子的尸体投降了方晏。贤王快马传报至京,方荀一得消息,便将书信交给绍和,让他转交方曦。其时方曦仍在京城外转悠寻找著郎坤二人,看到绍和亲自交来的书信,悲痛欲绝,发誓定要杀了钱离为父报仇。
他与斗笠人另有一套书信通传的办法,在信中声泪俱下地诉说了丧父之痛,斗笠人不免动容,又极为心疼小弟子,偷偷传了讯,告知自己目前的方位。方曦收到师父的消息后,再不犹豫,直接通报绍和,方荀下令,命易扬带著一拨人马配了海船火炮与方曦一起出海寻找叛党。
钱离见骗不了方曦,脸色更见阴沈,挥手令那冒牌货退下,又一抬手,四个士兵将温、蔚二人押了上来。
郎坤明白师父的心思,顶著风大喊:“你们看看这两位是谁?”
方曦不认得二人倒也没什么,易扬却是大吃一惊,前头船上立著的清清楚楚正是辅国公温涵之与皇帝兄弟俩的心上人蔚缌,不好,这两人怎会落到了他们手上?
郎坤继续喊:“不想他们有事的话,就快快停船放我们离开!”
钱离发怒:“什么离开,告诉他们,让朝廷立即发兵攻打云岫,否则将姓温的杀了!”
郎坤愣了愣:“师父……”
钱离喝道:“快说!”
郎坤忙道:“只要你们发兵攻打云岫山庄,我们便放了姓温的,否则,立时要了他的性命!”
方曦皱眉:“云岫山庄?”
易扬却是有些了解的:“是一个江湖门派,看来这个钱离与云岫有仇,只怕利用你们也是为了报仇。”抬高声音:“你们先放了他们二人,朝廷必定发兵攻打云岫。”
钱离冷笑:“把我们当小孩子玩耍吗?坤儿,让他们转向,待攻打云岫时告知我们再行放人。”
郎坤喊道:“你们且掉头,待朝廷真正出兵了,我们得了消息自会放人。”
钱离一挥手,一名士兵长剑抬起架上温涵之的脖颈,郎坤仍在喊:“看到了没有,再不调头,我们先杀了温涵之。”
两边喊得热闹,却听一个清悠的声音轻轻叹息著:“要杀我何必如此废劲?”不待众人反应,辅国公忽地抬起右手,迅捷地抓住举剑士兵的手腕,微微一折,那士兵哎哟一声,手中长剑掉落,温涵之左手旋即接住,握在剑柄处。
这一下变故令众人都有些发怔,这个书生什么时候会武功了?蔚缌喃喃道:“大哥……”
温涵之冲著他笑了笑,长剑指向拥上来的士兵:“别动!”眼神倏地冷厉。
温涵之曾任太子太傅、中书令,又当了十几年位高权重的辅国公,自有一番威严的气度,众士兵一时倒被他震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无一人再敢上前。郎坤皱眉,正待出手,却听温涵之慢悠悠地开了口:“昔日我与蔚太傅相交甚笃,太傅也曾教过我一招两式以求自保,想不到终是有了用处。”
“本公一生罪孽深重,自知必不得善终,却也容不得尔等小人利用本公威胁朝廷!”
蔚缌听这话,心头忽地突突乱跳,忍不住喊道:“大哥……”
温涵之转眸定定地瞧向美丽的少年:“缌缌,我死不足惜,可惜却连累了你!”长剑微转,横在雪白的脖颈上。
蔚缌双目泛红:“不,大哥……大哥……”
后头船上的易扬也看清了辅国公的举动,骇然大呼:“温公不可!”
温涵之微笑著,只是望著蔚缌,目光越见柔和,至最后竟是深情缱绻、丝丝难断。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缌缌,你我年纪相差太大,我如何能够耽搁你的青春年华?何况我双手沾满鲜血,怎么忍心让你陪伴我,却落得与彤英一般的下场……唉,不想,最终还是牵累了你!
锋利的剑刃缓缓划破了咽喉,鲜血泉涌,钱离师徒措手不及,俱都愣在一旁。
温涵之站得挺拔笔直,剑刃深入,割破了喉管,眼睛却仍是望著几欲疯狂的少年。舍不得挪开,舍不得闭眼,这一辈子便放肆这么一回了!缌缌,你可知,自你向我表明心迹,我便沦落了我的心,只是苦苦压抑,见著你难过,我亦伤怀,若知我们相处时日不过这么些许,我一定会好好待你,可惜,终是晚了!让我再看看你,好孩子!
风打浪急,遽起的海浪拍向甲板,水雾间,蔚缌的面容渐渐模糊,长剑“!”地一声掉落在甲板上,温涵之觉得气息已不能呼到口中,不由微微一笑。缌缌,你是在哭么?不要哭,真想看你笑著送我走,你笑起来是天际最美丽的云彩,是春天最娇艳的鲜花,缌缌……
身体慢慢倒下,沉重地摔倒在甲板上,如秋水般澄净的双眸却仍然大睁著瞧向蔚缌的方向,只是不愿闭上。
少年的哭喊声和著海浪渐渐远去,温涵之想叹息,却发现已张不了嘴,神智渐渐流失,迷迷糊糊中,渐渐发冷的身体被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缌缌,是你么?
少年不知道从哪儿提上来的真气,突然之间被点住的穴道全部冲开,甩脱缚住他的士兵,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将温涵之润满鲜血的身体抱进怀里。
辅国公没有闭眼,似是感觉到了蔚缌的存在,双眸上移瞧向少年的脸。割裂的腔子内热血汩汩流出,垂落身侧的手抖了抖,想要抬起抚去少年的眼泪,却已是动弹不得。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缌缌,想和你说,却不能和你说;缌缌,便是不说,温涵之得你之爱,死亦瞑目;缌缌……
张开的双目再没了神彩,温涵之绵软的身体躺在蔚缌怀中,鲜血染湿了少年的衣襟,盛开出绚烂的红桃榴花片片萼梅。
蔚缌忽然张嘴,一口血毫无预兆地喷了出来,混著怀里人脖颈间的艳丽一同流出,滴落在甲板上,层层朱殷。
“大哥……”少年垂下头,将脸紧紧贴上温涵之渐冷的面颊,大哥,你看著我……你一直看著我,我了解了,我明白了,你和我一样,你的感情和我一样,为什么到现在才清清楚楚地告诉我,大哥……
后头船上易扬失声惨呼:“温公,老师……”他和左绍和二人一直与皇帝兄弟混在一起,幼时俱是温涵之的弟子,眼见恩师惨死在自己眼前,悲痛欲绝。
这么一声大喊,倒惊醒了怔愣的钱离,冷冷地哼了哼,阴恻恻地吩咐:“倒是个烈性子!以为死了便解脱了吗?来人,将温涵之的尸体给我吊起来,若是朝廷的船还不停,便让这死人喂鱼。”
蔚缌昏乱的神智捕捉到了“温涵之”、“吊起来”的字眼,顿时清醒了几分,抱起温涵之的尸体站起腰身:“钱离,你个混蛋!”
钱离冷冷地睨视著他:“臭小子,劝你不要再动了,否则连你一起喂鱼!”
蔚缌低头瞧了瞧怀里的温涵之,闷下脸用面颊擦过温涵之大张的双目,阖上他的眼皮,喃喃道:“大哥,我陪著你!”忽地昂首而立,身后海浪翻滚、波涛汹涌,秀美的身姿飘然若仙、豪气万千。
钱离觉得不妙,待要上前,却听少年蓦然大喊道:“易护卫,你要为温公报仇啊!”身形跃起,衣袂翻卷,长发飘扬,美丽的脸庞映著海面的霞光,恍若神子飞天,不待众人反应过来,“扑通”一声已跳落海中。
易扬惊叫:“蔚公子……”两眼流泪,跺脚道:“快救人!”
蔚缌抱著温涵之随著海浪上下起伏,少年闭上了眼睛,紧紧揽住怀中的身体,一任海浪拍打。大哥,我和你一起走,下辈子定要在一起。
易扬眼看著海中的人影随波起伏,急急下令掉转船头先去救人,不妨迎面一个大浪,禁不住退后了几步躲避,浪过水分,再看时,海面上只余蓝黑色的波纹,熟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