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中却带些讽刺之意。
郁竹怔得一怔,果真迈上几步,走近床沿。
寂静的屋中,淅淅沥沥的雨声和着微风,悄悄潜进窗来。雪白的帐幔如水波般荡漾。她睁大了眼睛,却仍瞧不见里面的状况。
郁竹的身后,窗户打开了半扇,镂刻精致的窗棂下,填满了浓绿的芭蕉叶,仿佛名家笔下的山水画。女孩儿身姿苗条,脸容秀美却瘦削,眉头笼愁,眼下有层淡淡阴影,虽穿了件男子袍服,倒比往常多了几分楚楚女儿态。
床里人凝视她的近影,最后将目光落在那双交叠身前的手上,微露的手臂细嫩白皙,线条优美。
“本王遭人行刺,险些遇害,而你父亲赵养性身为金吾大将军,却玩忽职守,疏于防卫,致使西疆贼人混入内廷。你们赵家,这回可犯了惊天大罪!”
这人主动说起话来,郁竹先一愣,继而皱眉道:“宫中守卫森严,关卡重重,怎会因我爹一人疏忽而致如此大错?再者,官员失职渎职而累及全家上下,这不合本朝律例。”
床里人嗤道:“不说如今着实犯了渎职大罪,即便是外人存心找茬想栽赃陷害,也是三根手指捏田螺――稳稳当当?你爹为官多年,手头如何干净得了!哼!别说抄家,过些天砍头罪名都能找出两三桩来。”
郁竹心头一凛,道:“王爷甚么意思?”
他冷笑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你明白么?”
郁竹怔怔地。的3d
那人嘴角一翘,笑容饱含讥诮。
“你真该去问问你那温文尔雅、柔弱善良的太子殿下,问他――当年一面和你甜言蜜语,一面为了皇太子之位,联合了袁家,在朝中暗暗安插了多少党羽,排除了多少异己包括赵家的人!如今朝中赵家的人十去六七,谁还会为赵养性说好话!”
郁竹默然,片刻之后,问道:“那么,贵妃娘娘和平王殿下如今可好?”
“赵郁竹,你果然够聪明的!”那人扬眉,“他们都被软禁在宫里了,别再问为甚么,朝廷机密,本王无可奉告。”
郁竹呆呆望着远处的窗户,心下震动。朝中到底发生何事,竟致贵妃平王被幽禁,父亲被羁押,且事前一点风声也无。她忽然想起,此人行事殊不可靠,说话不尽不实,平生最擅颠倒黑白,胡说一气。这样看来,他方才说的话,倒也不能完全当真。她沉住了气,问道:
“王爷当真伤着了么?”
一只手自床里伸出来,将那半幅帐幔,慢慢往旁拽起。
四目相对。
允王斜倚床栏,侧过半边脸庞来。他卸去了平时的华冠锦服,只披了件白色薄袍,锦被盖到胸口。头发随意挽髻,下巴仍旧尖尖,眼睛漆黑明亮。
他反问:
“你说呢?”
郁竹望着他沉默半晌,屈膝道:
“王爷请保重身体,郁竹告辞!”
允王侧眼冷冷相望。
“你现在可是朝廷钦犯,想走到哪里去?何况,本王府也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郁竹只当没听见,转过身去。
一声轻叹自她身后传来。
“即便出去,又能怎样?你想凭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朝廷么?其实,只要识时务,你就可令自己处于安全无虞的境地。至于赵府其他人,与你有何相干!”
郁竹拂开锦帐,头也不回。
“我竭尽所能去做该做的事,查明真相,有冤申冤;若父亲真做了对不起东越百姓和朝廷的事,那我自然陪着家人一起赴死,绝不苟活于世。”
允王望着她笔直的背影,道:
“赵家若坐实了罪名,你和你那几个妹妹,想死得痛快些,可也非易事。本朝对谋逆者和其家人的惩罚,同样严苛。”
郁竹身形忽地有点迟疑。不过,她脚步未停,并将手搭上了门沿。
允王看着她瘦削的背影。
“哎――等等――”他的声音忽地变高,透着点焦灼。
郁竹疑惑转脸。
帐幔后,那人半坐直了身体,脸色如常,只将目光定定地看她。
“后退五步,左转,打开书架下倒数第二格抽屉。”
郁竹不动。
他扬扬眉,“放心,不会‘嗖’地放支箭出来。总之,按本王说的做,你不会后悔。”
郁竹想了想,后退五步,左转,打开抽屉。
抽屉里,一把短剑精光闪烁。
郁竹伸进手去,短剑半尺来长,一掌可握,分量不轻不重,竟十分贴手。绿油油的剑鞘,金丝缠绕的剑柄,不用拔出,便知剑是把好剑。她住在拈花寺时,身边未带武器。如今在外行走,这剑也确实能派用场。于是,她将剑收进衣袖,道:“谢谢王爷!”想了想,她又补充道:
“过些天还给你。”
允王收回目光。片刻之后,冷冷的声音自床里飘出来。
“不用客气!你家被抄了满门,有这么锋利的剑在手,了断起来也容易些!”
郁竹不接口,转身离开。
允王抱着膝盖,眼睛怔怔盯着郁竹消失的地方,目光有些茫然。过了很久,他缓缓靠回锦垫,闭上眼睛仰起了脸。二十岁的贵公子,正值青春年华,然而世事的艰险与沙场的磨砺,已将一层薄薄的寒霜,罩在这张秀美绝伦的脸上。
手搭在床角一根细线上,一拽。
张帷无声出现在房门口。
“王爷,要去抓她回来么?”
允王摇摇头,道:
“派人紧紧盯着她,不要让她发现。”
张帷应一声,转身走出。不一会,他又回转屋中。
“王爷,她可能已察觉您并未受伤,或是以为只受了轻伤。如此一来,平王和赵养性定会知晓,这可如何是好?”
允王靠着锦垫,皱着眉。
“事起突然,掩饰工夫做得并不严密,总有风声会透出去!倘若咱们遮遮瞒瞒,倒叫两派人生疑心,还是大大方方说开了好!再者,本来坐山观虎斗是最好的,可是这两派势均力敌,如此下去,这事儿恐怕和横云山庄一样,不了了之,所以,还得给他们加点力道。”
“王爷的意思――”
允王合上眼睛,懒懒道:
“等两派人自以为知晓内情求上门来,本王瞧哪边顺眼,就给哪边煽风点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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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芳菲天。
东越都城永州已淹没在重重花海中。虽然边境战事不明,朝中局势晦暗,但持续的晴天丽日、艳丽芳菲,还是将人们心中的阴郁驱除了不少。
“这花开得繁密,和咱们的梅花相比,倒是别有一番气势。”
允王府里,身着便服的晏晋兴致勃勃,将那几株正开得花团锦簇的花树观赏了半日。然后,他坐在树下早已备妥的椅子里。王府内侍将茶端上,允王垂手立在一边。
“梅花枝干嶙峋俊逸,似乎种在花圃作盆景观赏为佳;这几株树自异国而来,听来使说,若得适宜天时地利,花开得远比梅花盛大。”允王微微笑道:“至今春观之,花势果然十分美妙。儿臣打算再去讨要几株,将这条道两边全部种上。过得一年半载,再请父皇过来观赏。”
晏晋呵呵笑道:“梅花胜在风骨,这花胜在花势,各有胜擅,各有妙处。”他仰起脸来,望着这一树开得密密匝匝的花朵,舒展了眉头,一扫连日来积聚在眉间的阴霾。
春风拂过,绯红的花重重叠叠,悉悉索索,将那日头都遮蔽了。晏晋缓缓皱眉,道:
“朕听说,这花单名一个“樱”字,樱者,阴也,故朝中许多大臣颇有忌惮,不敢在家中种植。朕以为,牵强附会的东西倒也不用理会,只是这异邦之物,生生移到东越来,怕会生出异气,带来不吉之相,譬如那火炮,去年运抵永州后,朝中竟没出一件吉事!”说到这里,皇帝脸上已笼了层沧桑凄凉的阴影,令其刹那间就老了几岁。
允王立在一边不语。今日一早,晏晋便服驾临王府,说道是赏花品茗。果然,他满面春风,由儿子和一大群侍从陪着,在园中转悠了半日,乐呵呵说的是春花秋月,敏感字眼不曾吐出半个。然而,半日后,他遣开了侍从,只叫儿子陪着在树下歇息。
允王知晓父皇意图,这大半年里,太子病故,西疆谋反,朝臣里通敌国,连平王亦牵扯在内,这一连串的打击,令父皇经受不住,偏宫中也无知心之人,只得借着赏花之名,出宫而来,向自己絮絮诉说心事。
允王沉吟,轻轻道:“父皇,儿臣以为,火炮纯属战场利器,并非肇事元凶。故去太子英明,千方百计引进火炮,为的是壮我东越军威,而那别有用心之人,见其威力巨大便伺机捣乱,故此朝中祸事频出。儿臣认为,眼下最要紧之事,一是抓住元凶,止住祸端,并还二皇兄清白;二是尽快将火炮修好,前线无将帅已两月之久,儿臣需及早赶回;有如此利器在手,儿臣相信,铲除西疆逆贼,指日可待。”
晏晋默默望了儿子半晌,终道:“你有这样的心思,好,很好,朕甚宽慰。有些人为一己私利,不念手足之情,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借机大肆打击异己,欲将对方置之死地而后快。殊不知,反倒将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暴露出来!”说到这里,皇帝神色激动起来,咳嗽不止。
允王双手捧起茶盅,恭恭敬敬递给父亲。
“父皇请保重身体,儿臣永远在您身边。”
晏晋接过茶盅,啜饮一口,渐渐恢复了九五之尊的本色。他恨恨道:
“与西疆交战以来,我朝竟受内外夹击,先有丰乐楼,既而横云山庄,现在居然是皇城,那日若非提早警觉安排了替身,险些被他们得逞!西疆人可恶,胳膊肘往外拐的人更可恶!对这些人,一旦证据确凿,朕定要灭他九族,绝不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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