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心翼翼尾随着那名端着汤药的厨娘,很快便来到任府偏僻的一个小院落里。
院内没有旁人,厨娘进去不到片刻便端着瓷碗走了。
苏眉儿左右端详,见四下没人,这才蹑手蹑脚地踏了进去。
小院内只有两间厢房,摆设简陋却不至于破旧,想来是哪处下人的安顿之地。
苏眉儿暗忖着自己好奇心过重,想也不想便跟着厨娘来到此处,说不定是哪个下人病了,不好寻郎中,这才拜托厨娘煎药。
她在门前徘徊片刻,正要转身离去时,屋内却传来一道若有似无的呻吟声。
稚嫩的声线,熟悉得不能熟悉。
苏眉儿浑身一震,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雕花木床上,一个瘦小的身影躺在上面。被褥覆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苍白的小脸。
她没想到,十年前的自己居然被藏在此处。
到底是任云放爹娘离去却扣下了“小”眉儿,还是爹娘狠心把她抛下,免得成了包袱拖累了两人?
苏眉儿胸口一痛,踩着沉重的步子慢慢靠近。
小人儿满额的汗珠,睡梦中依旧紧紧蹙起的双眉,惨白的唇瓣,以及无助地胡乱挥舞的手臂,都让她心生不忍。
取出手帕,俯身便要拭去她额上的湿汗。
堪堪伸出手,苏眉儿却骤然头晕目眩,险些摔在榻前。
她不解地摇摇头,自己的身子何时竟然虚弱到如此地步……
还待上前,晕眩更甚。
苏眉儿终于发现了不妥,退后几步。逐渐退开一步,她的头晕便好上一分。
她诧异地瞪大眼,犹豫地看向榻上的小人儿。
原来,十年前的自己不但看不见她,甚至还会对此刻的她有所影响……
只是先前丝毫没有不妥,为何忽然如此?
苏眉儿正百思不得其解,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阿尼陀佛”,回头便见老主持站在门前,双手合什,一脸祥和。
“大师,苏叔叔的女儿为何在此处……可是毒素尚未解开,她看来很痛苦?”她回过神,转向老主持急急问道。
老主持扫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道:“苏小姐体内的毒已经解开了,却始终不曾醒来,似是被噩梦缠身。”
“可有解决之法?”看着十年前的自己如此痛苦,苏眉儿亦感同身受,不由焦急一问。
老主持半阖着眼,淡淡道:“女施主心里有数,贫僧无需多言。”
苏眉儿身子微微一颤,皱眉望向榻上的女童,心下挣扎。
“女施主返世的心愿已了,若是迟迟不离开,受到的影响便不止如此了……阿尼陀佛。”老主持轻轻摇头,暗叹一声,掉头便走了。
留下苏眉儿怔怔地站在原地,满脸复杂之色。
的确,她回到十年前,便是阻止苦难再度发生。
如今爹娘安然无恙,性子却像是完全变了,苏眉儿再留下也不能改变些什么……
那么,是到了她该离去的时候了?
苏眉儿暗暗想着,心底陡然间却有些不舍。
回到十年前,她还得面对表叔刘三的奴役,或许仍要三番四次地给卖给过路的商贾,更甚者会被作为赌资押在赌场……
她越想越是害怕,回到原来,自己便一无所有。
苏眉儿不怕贫苦,更不怕饥一顿饱一顿,且日夜操劳的生活,她害怕的是身心被毁,沦落成小妾甚至是娼妓之流。
到时候,自己又有何面目继续活下去?
苏眉儿双腿一软,坐在地上,手臂抱着膝头,脸颊埋在膝盖,只觉满心的彷徨。
来到十年前,她并非没有害怕过。
只是一想到爹娘还好好的活着,自己还能看见两人,苏眉儿便满心的喜悦,早就将恐惧抛却。
如今爹娘变了,不复以前。
十年前的苏眉儿因为她的到来而几度受苦难,昏迷不醒。
闭上眼,她觉得自己又回到那段孤苦伶仃的日子里。白天开怀大笑,勤劳操持家务。夜里却忍不住缩在被窝里,双目含泪,却不敢呜咽出声……
苏眉儿双眼一红,她终究不属于这里,或许是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待爹娘的大仇一报,自己便回到那枯井前,想必就能再次回去……
她紧紧抱着小腿,分明是下定了决心,只是此刻手脚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
“苏……眉儿——”任云匆忙踏入,弯腰扶起她,眉宇间是掩饰不住的忧心:“你突然不见了,让人好找。”
感觉到臂弯里的人倚着自己,几乎要站立不稳,任云更是担心道:“怎么了,哪里不适么?”
打横抱起苏眉儿,他看也没看床榻上昏睡的女童,抬脚便走。
苏眉儿靠在任云的肩膀上,眯起眼看着身后远去的小院,低低叹道:“苏叔叔的女儿为何在那里?”
“苏老爷急着去找张老大,中毒尚未全好的女儿是个累赘,自然不愿带走。苏夫人曾一度迟疑,最后还是随着苏老爷离开了。”任云坦言相告,抱着她的手臂却不由一紧。
“累赘……么?”苏眉儿轻轻呢喃着,只觉昏眩渐渐消失,恢复了清明:“张老大还在闹事?”
“不过上门要些好处罢了,拿到手自然就走。”任云淡淡说着,踢开房门,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上。
“他想把心腹从衙门救出,却力不从心,只好借住在下的手腕。”
苏眉儿有些惊讶:“公子答应了?”
“为何不答应?”替她盖上锦被,任云微微笑了:“与人好处,便是少了个敌人,多了个朋友,有何不可?”
苏眉儿似懂非懂,却想到当初她只想着陷害李曲,让任云在另一人的河运上动些手脚。如今看来,事情却不小,究竟做了什么?
许是她的目光过于好奇,任云坐在床头,不由笑了:“你是奇怪,那人的河运上究竟被在下掺入了什么,如此遭罪?”
苏眉儿不自然地点点头,又摇头道:“若公子觉得不方便说,我也未必一定要知晓的。”
“苏姑娘是在下的娘子,又有什么好隐瞒的?”任云覆上她的手背,轻柔摩挲:“一般河运里夹杂别的货物一并售出,知府能从中得些油水,倒也会一只眼开一只眼闭。”
苏眉儿的注意力落在了自己的手心上,这抽走不是,不动却也不自在,只能僵硬着身子任由眼前的男子牵着她的手。
“那、那知府怎么忽然发难?”
她眼神微闪,恐怕告发后所得的结果要比隐瞒多得多了……
“你想的不错,知府当然不会做这么些吃力不讨好的事。那人船上藏的不是什么,而是私盐,还是打算送往皇城的官盐。”
任云话音刚落,苏眉儿愕然地抬起头。
即便她平日少有接触官府的人,却也明白偷运私盐是多么大的罪过。
如今这张府却妄图在官盐打主意,也难怪知府翻脸不认人。
“张老大的胆子不少,只是这官盐怎会如此容易掺和进去?”苏眉儿想了想,不禁惊诧:“难不成这皇城之中,他已经打点好……”
任云微微颔首,目光中尽是赞赏:“不错,张老大悄悄打通关节。若这买卖成了,比之以往的利润可多上十倍百倍。”
“原本他为图安全,将私盐一分为二,却被在下的人集中在那心腹的船上。”任云笑了笑,神色颇为愉悦:“私盐数量之大,令衙门的人也不敢隐瞒,知府这才押了人,尽快往上头禀报。”
苏眉儿睇着他,接过了话头:“知府想要升官,必定要有大功绩。估计这回说什么也不会放过张老大,他上门闹事,公子却答应了帮忙?”
这不是将祸事往自己身上揽么?
思及此,苏眉儿不禁忧心忡忡。
任云捏捏她的小手,又笑了:“张老大自是明白那心腹事无论如何都保不住,知府有心立功,又岂是钱财能收买的?他想要的,不过是让知府到此为止,别牵扯到张府,好撇清了干系。”
苏眉儿闻言,胸口不由一窒:“为了保命,于是不惜将心腹牺牲掉?”
若是那心腹将罪过揽在身上,恐怕是活不成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常有的事。”任云倒是不以为然,神色自若。
苏眉儿抿抿唇,心底有些苦涩。
原本她只想报复李曲,最后却牵扯出这么些事来……
想到这里,苏眉儿茫然道:“那李曲如今又怎样了?”
她之前寻思着让张老大怀疑到李曲身上,好让他吃些苦头。如今任云确实是把货物都移走了,想必张老大也不得不对李曲有所猜忌。
只是罪过都让另一人担着了,李曲莫不是逃过一劫了?
动心
“好好的货物突然从两处变成一处,以张老大的性子,你以为他会轻易放过李曲?”任云见她低着头,脸色窘迫,想要抽手却又不敢的模样甚是可爱。
原本只想逗逗苏眉儿,这会他倒是舍不得放开掌心里的小手了。
她双唇微颤,最终没有开口问李曲的下场。
张老大的性子不好相与,李曲怕是不止被赶出张府……
苏眉儿抿了抿唇,自从回到十年前,她造下的罪孽越来越深了。
不知往后的日子,需花费多少工夫才能将这些罪赎完……
肩膀突然被任云拍了拍,他淡淡道:“李曲是罪有应得,拐卖幼童,打家劫舍,污辱妇孺,死在他手里的人不知多少。”
苏眉儿心底一暖,这人是在安慰她么?
低低地应了一声,她身上略略一松,倒没有了之前的尴尬与僵硬。
任云静静地坐在床头,没有再说什么,只紧紧握着她的手,直至苏眉儿睡着之前,一直没有再放开……
多少年,她每每生病,爹娘不会在身边留守。
刘三时常彻夜不归,苏眉儿只能硬撑着打理好家里,倒在床榻上便不省人事。
醒来的时候,榻前空空如也。喉咙干涩,却连一个递水给她的人都没有……
苏眉儿感觉到手上的温热,迷糊中只感觉一点眷恋和不舍。
若她回到了十年前,连这样一点温暖怕也是可望不可求,从此消失不见了罢……
任云低头看向榻上在沉睡中蹙眉的女子,伸手轻轻抚平,起身悄然离去。
“天一,你留在此处,不要让任何人惊扰到她。”
身后沉默的男子低声应下,他转过身,抬脚便往主持的禅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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