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很不习惯突然多了一个明星女儿,每天为了在电话里婉拒记者的采访要求而绞尽脑汁,不胜烦恼。
哥哥却喜笑颜开,特意将我的剧照放大了摆在公司门口做招牌,逢人便说:“知道唐艳吧?演上官婉儿那个,当今最红的女红星,她是我妹妹!”
我的身世被公布开来,每个人都知道我原来是一个弃婴,一个养女。记者喋喋不休地问着同样的问题:“如果你的生母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你会怎么做?”或者“你有没有寻找你的生身父母?想没想过他们或许是什么样的人?”
催逼得太紧,简直逼上梁山。
而我的答案正同当年回答父亲的一样:“这世上曾经有一个人,给予我关心、爱护、抚养我长大,是我一生一世唯一的母亲。她的名字,叫周青莲。”
燕子自王谢堂前飞至百姓家仍是燕子,至于出处,何必问,有谁知?
又签了几份新合约,都是古装戏。
我对时装片没兴趣,太浪漫的故事不现实,而依足真实的故事没意思。生活本身已经够平庸的了,谁还耐烦在荧屏世界再塑造一个更俗的我?
如今,我的举止言谈越来越像蓝鸽子,对付记者的口头禅正如同蓝鸽子当年对待我。
“对不起,这个问题请同我经纪人谈好么?”
“不好意思,无可奉告。”
想必,记者们对我的抱怨和指责也正如同当年我对蓝鸽子吧?
我现在明白了,并不是一旦成了名人就变得骄傲,而是如果不骄傲那就简直连普通人也不要做。因为我毕竟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用来接待记者,对他们微笑,表白,出卖自己的心情甚至隐私。
想到自己当年也是这以揭疮疤挖墙角为己任的无聊记者之一,简直羞愧难当,不能置信。
原来,一切都只因为角色不同。在其位谋其政的,不只是帝王将相,同样也是平凡大众。
我更加明白上官婉儿周旋于权力与男人之间的苦衷了。那不过是为了生存。秦钺说过,世间最珍贵的是生命,一切的智慧与情感都要以生命为载体。如此,我有什么理由对人们过于苛责强求呢?
我尝试学习宽恕和忘记。
一日接到旧同事张金定电话,期期艾艾地说:“唐艳,你现在出名了,该不记得老朋友了吧?”
我当然记得他,可是不记得他什么时候成了“老朋友”了。前尘旧事涌上心头,曾经那样劳神劳心的人与事,如今想起只觉漠然。于是轻松地笑着,不置可否。
他听到我口气尚好,这才犹豫地提出要求:“我女朋友跟别人说她认识你,没人信她。她就求我问问你,能不能让她同你合张影,我知道这要求有点,嘿嘿,有点……”
原来如此。我礼貌地打断他:“不如这样,我送你十张签名剧照,写上你女朋友的名字,她自己留着也行,送人也行,就没人不相信她是认识我的了?你看好吗?”
张金定喜出望外,自是没口子称好。想想张金定与其女友那样的交易爱情居然也可以维持这许久,而且直至今天仍能做到唯唯诺诺真也不容易,若是真能这样演一辈子戏,一下子白头到老,也不能不算是一段美满姻缘。至于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结合,到白发成霜子孙满堂时,谁又关心呢?
我一边认真地在自己的照片背面签着名,一边颇为安慰地想,看来我是真的已经修练得道,不再为旧时恩怨而挂怀了。
可是没高兴多久,与高子期的一次狭路相逢却令我原形毕露。
是在超市,我自低货价取物时忽然抬头撞到对方手臂,疼得“哎”一声叫出来,墨镜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两人面面相觑,我不禁暗叹一声冤家路窄。
那高子期竟有心问候:“唐艳,是你,好久不见。”
我不笑,冷冷说:“我倒是见过你,在录相厅里,只不过你忙着应酬,没看到我。”
“是这样?”
“我不会记错,那支片子叫《春光乍泄》。”
他想起来,脸上微微红了红,这才想起问:“最近有和黛儿联络吗?”
“没有,黛儿魂魄已散,再不愿见我。”
话说到这份上已有几分怨毒。而高某仍未听出,犹自哈哈一笑:“唐艳你真会开玩笑。”
我这才省起此子根本不知黛儿已死。可怜黛儿为他泪尽而逝,而他却自始至终无知无觉。我替黛儿不值,连那张英俊的脸也忽觉狰狞恶俗,顿时恶向胆边生,招呼不打一个转身便走,再不想同他多说一句话。
走出超市,风一吹,只觉脸上凉嗖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流了泪。
当下再也没了购物的兴致,打一辆车径奔西大街而去。
黛儿去世已经数月,可是西大街的房子我一直不忍退租。这里留下我们太多的共同记忆,每当思念太甚,我便会来这里坐一坐,想一想。
最近因为出门不便,已经许久未来,屋子里结满蛛网,有种暧昧的陈旧的气息。我不顾灰尘,在床边坐下来,取出刚买的啤酒自斟自饮。
醉意朦胧间,忽然听到隔壁似有低低朗诵声,我随口问:“黛儿,又在读小王子?”
一边扶墙走过去,走到一半,已经反应过来,身子一软,坐倒尘埃,泪水流了满脸。
不,不是黛儿,黛儿永远都不会再说“如果我爱上了亿万颗星星中的一株花”……
我掩住脸,抑制不住地哭泣起来。
这时候忽然听到门响,我一跃而起,飞奔着过去开门。
是黛儿,一定是黛儿!黛儿,来吧,我不怕,我要见你,我有许多的话同你说,我愿与你的梦魂夜夜相见,正如我与秦钺的相见,我相信,无论生死,我们的友情永远不变。
门开处,却是手捧玫瑰的高子期。
我沉下脸:“你来做什么?”
他笑一笑,举举手中的玫瑰花,轻松地说:“唐艳,你的电视剧我看过了,演得真好,你现在成大明星了,我还没有向你祝贺过呢。”
我挡住门,凝视着他,毫不掩饰甚至是刻意地表现出我的轻蔑:“除了黛儿,没有人再稀罕你的玫瑰。”
玫瑰开在有情人眼里才是玫瑰,于我,却无啻于罂粟。
“唐艳,你对我误会太深。”
“不,没有误会。”我坚持,“黛儿走了,这是比黑夜更黑暗的真实,没有一点点误会。”
高子期急急撑住门:“可是,你听我解释,我没有骗黛儿……”
“把黛儿还我!”我声音渐渐尖利,“还我黛儿,你就不需要任何解释!”
我用大力将房门“篷”地关上。
生与死是唯一不需要特别注解的一件事。
我坐在地上,到底哭出声来。
从大学到工作,黛儿同我,早已不可分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在我人生最彷徨时期,只有她忠实陪伴在我身旁。那么多共同度过的花朝雨夕,成为生命中不可重复的美好记忆。而今,她被人硬生生从我身边拖开去,从我心上剜出去。那个人,不仅仅是感情的背叛者,更是强盗,是魔鬼,是杀人犯,是刽子手!
门再次被敲响,我忍无可忍,“刷”地拉开来准备不顾一切地对他破口大骂,让风度和修养见鬼去,这会子,我杀了高子期的心都有!
可是站在门外的,却不是高子期,而是夏九问和蓝鸽子。
用力太猛,激动太过,我呆着一张脸竟放不下来。
九问关切地问:“我刚好从这里经过,听到里面有声音,就猜是你。你没事吧?又哭了?”
“没有,谁说我哭了?”我一边擦眼泪一边反驳。
蓝鸽子“哈”地一笑:“越来越明星风范了,就算被人抓个正着都有本事矢口否认。”
我不好意思地笑,侧身让他们进屋。“不好意思,这里又脏又乱,都不知道该让你们坐哪儿。”
九问四处看了看,的确无法入座,干脆说:“我们正想去粉巷喝茶,一起去吧。”
我摇头:“不,我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在这里呆一会儿。”
“去吧去吧。”蓝鸽子殷勤地劝着,“相请不如偶遇,咱们也好久没见了,叙叙旧嘛。是不是散了戏,你就再不认我这个皇上了?小心我下旨把你那边脸也花了。”
九问笑起来。
我只好答应。
九问便对蓝鸽子说:“还是你有办法。”眼中充满激赏。
电光石火间,我忽然明白过来。难怪今天一见面便觉得蓝鸽子似与往常有所不同,艳丽得多也活泼得多,脸上晶莹亮光绝非仅靠化妆品可以修饰得来。而夏九问却明显拘泥,吞吞吐吐好不暧昧。
原来是这样。
一时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见九问已经有些日子,虽然从来没想过要他为了我永远独身,可是移情这样快,却也始料未及,倒不免有一丝失落。但是转念一想,又觉理所当然。蓝鸽子这样的美女,日日在眼前晃来晃去,是铁人也动了心。说不定,他们俩就是在我患病那会儿亲近起来的呢。
想通这一点,我含笑拱手:“原来二位已经情投意合,恭喜恭喜,只是,打算什么时候办喜事呀?”
蓝鸽子脸上一红,一反往常的矜持淡漠,在我臂上拧了一把:“你这鬼精灵。”
夏九问却站在一边只是笑,好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我庆幸,幸亏说破,免得大家尴尬。
因为有了这件意外之喜,这个下午我们喝茶聊天,倒谈得十分愉快。看着夏九问与蓝鸽子眼神纠缠,如胶似漆的幸福状,我不觉嫉妒,只觉开心,真心为他们祝福。
中间蓝鸽子去过一次洗手间,九问抓住这个机会问我:“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永远。”
“艳儿,谢谢你,我永远不会后悔曾经爱过你。”
已经很难得了。我见过至少一打以上男士在追求女友不成之后,转过身便对旁的人抱怨:那女子恁地不识抬举,其实我才没有看上她,过去种种,都是她自做多情罢了。
当下,我以茶当酒,诚心诚意地对九问说:“九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