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冰这孩子,别的本事没有,花钱的功夫一流,”林南生彼时指着琳琅满目的皮包手袋,颇无奈地说,“每季的新款订回来,用不到三天就扔到一边,干什么事都三分钟热度,你以后可千万别跟她在这种小事上计较。”
那些皮具上的铭牌,还在眼前闪动着锃亮的光泽,他心烦意乱地灌下整瓶冰纯嘉士伯——那天他已隐隐觉得林南生意有所指,所以特意住到赵旭家来。然而这几天他全沉浸在那个有成冰的美妙未来中,不愿意去怀疑爱人的母亲,这小小的不安,他宁愿是自己多心。
现在他却又拿不准了,脑袋里某种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这仅仅是自己多心而已。
晚上成冰买了电影票,有远东第一影院之称的大光明,情侣座。好莱坞大片的震撼音效全变成情侣呢喃的背景音——小时候他不明白情侣座为什么位置差价格高还有那么多人抢着买,现在他才明白情侣座的好处。墨暗的空间里,他们都以不可遏止的热情摸索着对方的唇齿发端,成冰不知犯了什么魔,常趁他不备时在他耳后狠狠地噬咬一口。他忍着痛低声笑骂道:“狂犬病在你体内潜伏了多少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成冰不理他,他只感觉到轻软的唇流连到他的唇间,然后在他意乱神迷之时,又是一下无防备的啮噬,他忍不住收紧双臂拥住她:“成冰你怎么了?”
“咬得重一点,你就记得深一点。”
席思永在心底暗暗地问候了金庸及他家若干女性长辈,成冰蜷在他怀里,轻快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颤抖:“你以后会不会忘记我?”
妈的,今天玩什么多愁善感,嘴上却笑道:“我要是说会,你还不得拿把刀在我身上戳两个窟窿?”
成冰松开他脖颈坐下来,放映厅里震撼的音效滚滚而来,席思永却只觉得一切静得可怕。成冰默然不语,他的世界里便是寂然无声的一片,许久后才听成冰低声说:“思永,我想……我不能跟你回K市了。”
他脸上绷得紧紧的,一言不发,成冰偏首瞟过去,只看到他双唇抿成一线,良久才问:“你妈妈不同意吗?”
“当然不是,”成冰诧异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席思永面色平静,并无任何言语,成冰忽觉像是被当头淋了一盆冷水——原来预备的许多考虑现在全派不上用场,她原以为他至少要追问缘由,现在看来不过是她剃头担子一头热。如果对席思永来说,她回K市不过是一件锦上添花的事情,那她还能指望他做出什么努力呢?
万般的忐忑不安登时都凉下来,成冰灰心丧气道:“是我自己的考虑,我想……我们可能还是不适合在一起吧。”
席思永仍默然不语,成冰在这样的静默中苦苦捱过电影后半场,等散场出来,她整个人已恨不得挖个冰窟窿把自己埋进去。她一个人在前面急匆匆地走,席思永追了两步上来拽住她的手问:“那你总得告诉我,你自己是什么考虑吧?”
You and I(4)
“我想留在上海照顾妈妈。”
席思永不解道:“这是什么理由?”
成冰的拗脾气便上来了:“我要照顾我妈妈,这个理由很过分吗?”
席思永拍额叹道:“这个理由不过分,我的意思是,难道你以前就准备不照顾你妈妈?你妈妈在上海有佣人照顾,我们可以假期过来看她,她也可以平时过去看我们——”他说着气急败坏起来,“在交通如此发达的今天,这怎么突然就成了我们不能在一起的理由了?”
成冰拗着不吭声,席思永无奈又问:“你到底又考虑什么了?”
“我妈这几天心情挺差的,她没跟我说什么,可是我看得出来,”成冰摁着头叹了一声,“我以为她只是有点伤心,可是……昨天我二姨给我电话,我才知道,妈妈以为我想跟你回去,是因为受不了这个地方,受不了这个家。”
“你——就因为她这么想,所以你得留在这里证明你不是受不了这个家?”
“你不知道具体情况!”成冰心烦意躁,瞪着席思永半天才继续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妈为什么会这样想!”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
“我妈以前一个朋友的女儿,也是像我这样,家里挺宝贝的,就因为父母闹离婚,那个姐姐在家里呆得很郁闷,整天就想着赶紧脱离家庭。所以那个姐姐大专毕业就立刻嫁人了,嫁的还是一个认识不到三个月的男人,结果后来……后来儿子八岁的时候小两口离婚了。”
“那你妈也不能因为这个打死一船人啊?”
“席思永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阴阳怪气呀!”
“我怎么就阴阳怪气了,我这说的不是事实吗?难道因为有人出过车祸,你就永远不上街?因为有人吃饭噎死,你就干脆一辈子别吃饭?好!现在你妈妈觉得你是受不了这个家,你妈妈伤心了,所以你就得证明给她看——那以后这样的事还会有多少次,你能每次都这样迁就你妈妈这种异想天开的念头?”
“我不能!”成冰气急败坏,“我不能,我知道你更加不可能迁就任何人!所以我说我们不合适!我们分手!行了吧!”
“这话是你说的,你可别后悔!”席思永撂下狠话,伸手便拦了辆的士下来冲进去。成冰气得手脚直抖,对着没入滚滚车流的绿色的士怒吼道:“后悔我就跟你姓!”
然而席思永是真的走了,成冰蹲下来,坐在花坛的小台阶上放声的哭——我干嘛不哭呀,我就哭,她恨恨地想,反正是失恋了,我干嘛还要失得体面理智呀?
仰起头来星空仍是这样的璀璨,街灯和天幕上的星星一样交替闪烁,远远的路上,车灯铺成长长的灯幕——可谁又知道,某个坐在车里的人,是哭还是笑?人总是贪心的,原来她觉得只要他有那么一丁点儿爱她,她也会像以前那些飞蛾扑火的女孩一样,追着他去天涯海角。然而等他表露出这么一点意思,她又希望他在乎她多一些,多一些,再多一些——年轻的时候,衡量爱的方式往往就是牺牲,谁肯多牺牲一点,谁就爱得多一点。
她要花很大的代价,才会逐渐明白,更多的时候,爱不是盲目地斩断后路,而是携手劈开前路荆棘。
“对不起。”
成冰愣了许久才别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折返回来的席思永:“回来干嘛?我又不欠你钱。”
席思永笑笑,似乎还蛮开心的样子,成冰意识到自己的哭相,赶紧抹抹脸。席思永在她身边的台阶上坐下来,搂着她的肩往怀里摁,无奈道:“我错了还不成嘛?”
他只简单一句话,成冰便软下来,咕哝着怨他:“谁让你这样说我妈!”
席思永望着车水马龙的长街直叹气,不知怎地想起以前看过的武侠小说——武侠小说里有个专有名词叫“罩门”,在西方神话里有另一个词也是同样的意思,叫“阿喀琉斯的脚踝”。
你武功盖世,你天下无敌,都逃不过那致命一击。
那就是你千方百计想要掩盖,骗尽天下人,也无法骗过自己的罩门。
过去漫长的时光岁月里,他也曾自以为周身完备,早已是百炼成钢。仿若傲立山巅的绝世高手那样,清风拂山岗,明月照大江,他总能活在自设的窠臼里,遗世而独立,世间万物,再没任何东西能叫他介怀。
然而今天他不得不承认,原来他也有这样一个罩门。
明明是他先叫车离开,然而在车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他的五脏六腑,拼命地从身体里割裂出来——他仿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从胸腔里剥裂出来,碾碎在灯火璀璨的车阵里。
是什么时候,无法再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是那个夕阳的湖畔,微漾的波光映出她少女的倒影,让他怅然若失的时候?是他隐没在台下,静静地听她唱《随风而逝》的时候?是那个醉酒的冬夜,他忘记今夕何夕,拉她踏上去往未知旅途的时候?是那个春日的雨夜,他扔下游戏里一同建基地的谢海峰,在漆黑的街头苦苦觅寻她踪迹的时候?还是学校的大礼堂里,她带着迷醉的笑容,靠在赵旭的肩头,叫他血气上涌再也无法自控的时候?
到底有多遥远,谁又记得呢?
当时不是没有试过逃离,也想过和别的女生保持一段更长久的关系,甚至态度恶劣希望让她先远离自己——谁知回头一看,不过是逃一步,近一步。
“你鞋带散了。”
席思永一怔,连忙低下头来系鞋带,糊里糊涂地还打了个死结,被成冰笑话,他这才记起正事来,缓下声气劝她:“你妈妈又不是小孩子,能想不明白这么点道理?眼看着你就要走,当然伤感了,可天下哪有陪着父母一辈子的子女,长大了都是要离家自立的,难道你能永远呆在家里?你看咱们传统风俗里有一条叫哭嫁,难道因为娘家人都在哭,那姑娘她就不嫁了吗?”
“你不知道!”成冰急道,“我妈她认死理,那次我就和我爸爸见了一面,她就以为我瞒着她想跟我爸爸过,在家里哭得跟个什么似的。等她背着人哭完了,又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什么也不肯跟我说——你真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她再有什么想不开的!”
“谁知道她不是故意这样逼你和我分手的?”
“席思永你说的还是不是人话啊!”成冰几乎是喊着把这句话甩出来的,席思永赶紧举手挂停战旗,“OK,我不说了,那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别告诉我说除了分手没第二条路可走啊?”
成冰埋下头,瓮声瓮气地问:“为什么你不能留下来?”
席思永别过头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斜睨过来,成冰见他这般模样,也恨恨地把头别到另一边:“我知道你不肯啊,但实际上,这边的机会确实多很多,为什么只能是我放弃?”她叽叽咕咕的,觉得说来说去也不过显得自己可笑,显得是自己死乞白赖的要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