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席思永是最不喜欢欠债的人,现在却宁肯向时经纬借钱,也不肯和她说句实在话,亲疏立现:“我是你老婆,他是你兄弟,你跟我过日子还是跟他过日子?”
席思永开机佯装画图,成冰气极,一个劲儿地埋怨他,席思永只当没听见,等成冰说到要找父亲借钱还给时经纬时终于爆发:“然后让你妈妈名正言顺地来指摘我吃软饭,让人笑话我养不起老婆?”
“爸爸是过来人,肯定不会告诉妈妈,你找阿时借钱,就不会被人笑话了吗?”
“我乐意!”席思永一脚踹上电源,头也不回地冲出去,把成冰晾得莫名其妙——为什么有人愿意放低原则向朋友借钱,也不肯和自己的老婆共度难关?她气头上来,也懒得理他,自顾自洗澡睡觉,然而等她打个盹醒过来,席思永也没有回来,打他手机他也不接。成冰一个人在家里有气无处发,狠狠地冲着禁闭的大门吼:“有种一辈子别回来!”
翌日早上醒来时床头放着一笼汤包,席思永人却不在,大约是回来又走了。成冰睡着得晚,醒得也晚,咬着已变凉的汤包,又在心底把他狠狠地骂了一回。骂完了气消了,晚上席思永专门跑到她公司去接她下班,认小伏低哄一回又好了。然而原则性问题上席思永仍丝毫不肯让步,坚持从自己工资里扣钱出来还时经纬,不许她去找父亲打秋风。忙装修又忙了三个月,临近年关时席思永忽觉出不对劲来,狐疑地问她:“两月没来了?”
成冰忙得都不记日,仔细想了一回脸色大变:“不会吧,我们明明一直有做措施的?”
席思永眉头紧锁,闷声哼了一句:“那也有漏网之鱼。”
成冰心下骇然,现在可真不是什么好时候,两个人养活自己都困难,哪儿还有精力养孩子?席思永赶紧陪着她去医院检查,结果好坏参半,好消息是虚惊一场,坏消息是诊断结果说她卵巢功能紊乱,建议降低工作强度好好调理,否则长此以往可能导致以后生育困难。成冰这才想起自己高中头两年也是极紊乱的,母亲陪着她看了不少中医,调养了一年半才正常过来,想不到现在竟然复发。回来后席思永便不许她再晚睡晚起,还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方子,买了阿胶、红枣、核桃等等料,在家里熬阿胶再切片,装在保鲜盒里让她带到公司当零食吃。
过年时席思永又问她,要不要回家探望林南生——去年他就提过一回,当时成冰想起父亲见岳父母的前车之鉴,生怕席思永重蹈覆辙,况且席思永的脾气恐怕比父亲大得多,她更不敢让母亲再见到席思永。后来席思永要回K市看母亲,怕老娘为难成冰,只好一个人回去,成冰则趁着南生电子年会的时候去截母亲,结果母亲听说席思永没陪她过年,又是勃然大怒——反正是怎样都不讨好。
成冰琢磨着房子如今也买了,得有个契机让母亲接纳席思永才行,又怕在家里母亲给席思永难堪,想来想去最后终于想出个法子,打着去季家拜年的幌子和母亲“偶遇”一下。季慎言借口手头上有土木相关的案子,带席思永去书房,留成冰和林南生母女俩叙话。林南生听成冰委婉地形容了一番,吃饭时对席思永脸色便好了许多,果真应了时经纬的话,丈母娘看女婿只有一个标准——心不心疼自己女儿。母女俩都是要强的人,心里虽软了下来,面子上不容易缓和,即便如此,成冰已觉得超前迈进了一大步。
凡事都在朝良性循环的方向发展,只除了她和席思永的体重和健康指数。
也许是工作压力太大,席思永在家常常呈若有所思状,问他想什么他也不肯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成冰日渐惶恐起来,其实席思永并非全无激情,准确地说他常半夜变身狼人,以至于成冰常常诧异,当年在学校恋爱的那段时间,他怎么就居然能忍住?
偶尔成冰也会怀疑,是不是她的婚姻给了他太大的压力——他那时说过,她选择了他,所以他不想要她失望。
席思永的眉宇间开始有了沧桑的感觉,成冰便常暗自忏悔——成冰啊成冰,你真是作孽呀,看你把一玩世不恭的摇滚小青年折腾成了什么样儿?
最让她始料不及的,却是父亲再婚的消息。
当时她正在开会,季慎言只发了条短信过来:听人说成叔叔有再婚的意思,有空你多回家看看林阿姨吧。
散会后成冰急急地电话过去,问季慎言详细情形,季慎言叹道:“你爸妈离婚的时候,有个私下协议,成叔叔如果再婚或者有了孩子,那么他名下南生电子的股份,必须按资产总价的比例折价转让给你妈妈。但是……这个协议,”季慎言讪笑两声,“你也应该清楚,没什么法律效力,我最近听说成叔叔想撤掉这一条,所以有此猜测。”
季慎言就是靠嘴巴吃饭的,他说猜测,那基本是已快落槌定音了。成冰赶紧写好会议纪要发下去,又给席思永短信说今天不回去吃饭可能回得晚,然后赶去父亲住处,想探个明白究竟。最近一次见父亲约是半年前,提起母亲时父亲眼中犹存惆怅,令她印象深刻——父亲如今身价还是有的,不少女人巴巴地往上贴,只是父亲完全灰了心,再没有半点这方面的打算。所以成冰越加奇怪,为什么转眼间的功夫,父亲竟会再婚,莫非……莫非是那个不育的女人?
父亲的气色较半年前又好了许多,成冰不禁默然,这就是所谓的人逢喜事精神爽么?成冰尚未想好如何切入正题,卧室的门忽然开了,走出来一位眼神精明锐利的女子。
女人面容虽熟悉,却极年轻,显然不是她八岁记忆中的那个人。更令她诧异的,是女子腰腹的隆起。
父亲说,冰冰,爸爸老了,也累了。
父亲又说,你永远是爸爸的女儿,但是爸爸也要为你章阿姨肚子里的孩子考虑。
成冰不愿称呼她为继母,连阿姨也不愿意,该女对成冰的态度也算不得好,父亲对此向成冰投以满含歉意的眼神。成冰顿时了然,这种歉意,何尝不是对章女的另一种维护?她永是他的女儿,然而他还会有孩子,他不止有她这个女儿。
事已至此,尚有何言?
父亲给她看了新遗嘱的草稿,其中把自己名下的股份一剖为三,两份给成冰,一份给章女的孩子。成冰维持着笑容,给父亲简短的祝福,她想父亲明白这种祝福是什么意思。出来后她立即叫车回青浦,进门时看见母亲和杨妈一起说笑着做清洁,看她进来,母亲继续擦着橱架,一边笑道:“舍得回来了,惦记杨嫂做的菜了吧?”
目送杨妈进厨房后,成冰说:“妈,爸爸说想重新立一份遗嘱,请我们有空的时候,通知他的律师一声,他好安排时间。”
母亲回首的刹那,成冰脑中忽电光石火地一闪,终于明白对章女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但成冰立刻在心底暗暗分出高下,不过徒具外表、形似而神不似。况且父亲把股份剖成三份,她知道自己的两份里其实有一份是母亲的,只是怕母亲嫌脏,不敢明说罢了。
然而天边那轮圆月,纵有万丈清辉,也是遥不可及;对疲倦的旅人而言,触手可及的温暖似乎来得更有保障些。
父亲已不再年轻,他需要的或许不过是老年时的一点慰藉。
又出乎成冰意料的是,母亲没有反对,她姿态依旧优雅,和颜悦色地说:“我听医生说你去做body check了,这么大个人了,怎么都不懂照顾自己?思永也是的,不知道怎么心疼老婆吗……找个时间,你带他回来吃个饭,我要好好教育教育他。现在不把身体养好,以后养孩子怎么办?”
晚饭后母亲叫司机送她回家,临走前她忍不住回头,看见母亲的背影,似乎在一瞬间形销骨立起来。
You and I(10)
家里一片漆黑,席思永还没回来,也没开灯,房子并不大,顺着微弱的光看过去,床是床,沙发是沙发。
成冰在黑暗里坐下来,屋里闷热不堪,她又走过去开窗,夏夜的风飘进来,微微的一丝清凉,不减身上的黏湿。
柜子上压的报纸在风中发出哗哗的抖动声,连同心也被这样一拨一拨的,好像马上就要从胸腔里飞出去一样。成冰像鸵鸟那样,把头埋进抱枕,从低低的饮泣到号啕大哭,眼泪一旦决堤,便再无阻拦它的理由。
父亲寻到新的避风港,母亲依稀年华老去,她所剩下的并不多。
摸索出手机,不用看键盘,熟练的几个按键,自然会拨到席思永的手机上。
滴——滴——滴——
滴——滴——滴——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Sorry!The phone you dialed is not be answered for the moment; please redial later。
就着抱枕擦干眼泪,拨到席思永公司的座机上,响了七八声后被人接起来:“请问你找哪位?”
“席思永。”
“哦,他一下班就走了,你打他手机吧。”
成冰心猛然一沉。
依旧没有开灯,借着窗帘未掩好的缝隙渗进来的光,看到对面墙上还未完成的壁画。
夫妻俩都不看电视,所以装修时席思永专门空出一面墙来,留给成冰画画玩,她闲暇时候并不多,倒是席思永偶尔去涂两笔,一幅云溪竹径还未完工,却让拘束的房间看起来开阔不少。
幽绿的竹竿,冷翠的竹叶,那条小径不知通向何处,似乎已走到尽头。
当……当……当……墙上的音乐钟整点报时。
九点。
十点。
十一点。
十二点。
席思永开门的声音很轻,屋里一片漆黑,他便也没开灯,凭着感觉往卧房走,走到沙发前才惊觉成冰直直地坐在沙发上,如鬼魅一般瞪着他。席思永直觉地往后一退,撞到茶几上:“成冰你怎么还没睡?”他回头看看墙壁,音乐钟的夜光指针在漆黑的夜里闪着幽绿的光芒,“都十二点半了……我不是早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