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有的人,竟然是从天生下来无须雕琢就是一副让人看了倍感舒适的模样。
三月春风又打着转儿飘摇着穿堂而过,微微卷起薛黎陷草草束在脑后的乱发,又悄悄扯了扯纱布的一角,尔后欢快的袭向远方。
薛黎陷静默地立了半晌,眼瞧着春风远了,忽而一笑,一双洞彻的眼未及含足了十分笑意弯起,便听得床上那人忽又冷清道——
「我并不想听你的答案。」
薛掌柜持着托盘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那你问个毛线!
「反正我是不信。」
越美好的越是假象。他晓得。
苏提灯强撑着一身反乏的痛,掀了被子准备下床,被角堪堪撩至腹部,缠着纱布的苍白手臂便顿了一顿——在梦里对薛黎陷那股子热乎的温吞劲儿全在睁眼后的几次错眼光景里清醒了个明白,此刻便是完完全全的回归现实里头了。
让他和薛黎陷言和,让他承认他有这样一个大哥,下辈子吧。
薛黎陷的脸色也变了几遍,这人……嘛……身上伤口多嘛……然后……看绿奴老是给他家先生洗衣服也很麻烦嘛……自己就……嗯……拿纱布给他差不多全缠起来做了个新造型嘛……
绿奴此时也正好刚进来,看到这一幕愣了愣,还未等的红了眼眶深情嚎啕,就见先生那张脸色似乎差极了,语气也糟糕,「你先等等哭,把我外衣拿来,对,直接拿外衣就好。拿完你再哭,哭的时候离我远点。」
「先生……」小孩委委屈屈的吸了吸鼻子,且在吸鼻子的同时麻溜的做完了一切吩咐。
苏提灯淡定的直接穿上了外衣,一只光洁如玉的脚已经踩上了地,另外一只脚也慢慢挪下,「看我伤多少次了,我不麻木你都该麻木了,有甚么好哭的。」
语毕,苏先生就神人一般的下床起身,往前径自走了几步。
薛黎陷在一旁给他递脚撑的手一滞——呃,呃?!只听说人家睡久了下地不会走的,这苏提灯还真乃神人,原先不能走睡一觉起来能走了啊……
苏提灯扫了一眼,顿觉他那脚撑变丑了些,那些小碎花布一样的东西是甚么鬼,又扫了几眼,这才看出在膝盖和脚底的扣处应是叫薛黎陷弄了些软垫上去。
眨了几下眼,苏提灯便收了目光,轻轻推开了房门,略微吸了一口这春风捎来的暖意。
——不错,它也醒了。
春天是个好季节,万物复苏的好时机。若值此时,若借诡域,何不锦上添花呢?
鸦敷这时候也捧着一大摞药材回来了,往院子里扫了一眼便自顾自放药材了,刚走了几步恍惚觉得不对,又往门扇处看了一眼,那闲闲散散靠在门边的,确实是他家先生不假。
只是……莫名觉得……
鸦敷一瞬间说不上来那是甚么感觉,有点邪性。
当然,这种怪怪的心理在苏提灯缓缓睁开眼朝他略微抿起嘴角的第一刻起,就刹那烟消云散了。
「鸦敷,来,我想去泉池。」
鸦敷一愣,麻溜的放下手中药材,刚想靠近又站住了脚,有点局促道,「先生,我去洗把手换身衣服再来背你去……」
「不,不用,我自己走着去。我叫你,是想让你在山顶那颗月树下等着。你一会再去也不迟。」
鸦敷有点不明所以,那种陌生的感觉又有点回来了,可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先生,我陪你去?」
苏提灯略微弯下腰,笑的有些狡黠,「绿奴,收拾收拾东西,我去泉池下来就想回去看月娘。」
冥蛊已经醒了,有些事,用不着再拖了。或者说,拖了这么久,已经足够了。
绿奴也有点诧异,但还是点了点头。
苏提灯交代完这些,便当真一人默默忍着所有痛,自顾自向山顶走去了。
薛黎陷将毛巾反搭在肩头,心说苏提灯果然是他见过最为凉薄的一个人了。卸磨杀驴那好歹还得卸磨呢!他这么大头驴杵在这儿便是当做没瞧见了?!
咦,不对,他这么大个人!
「苏提灯,我背你上去吧。你现在还是多休息比较好,毕竟刚醒。」
「薛掌柜,你知道,人最不可取甚么心吗?」
「啥?」
「善心。」苏提灯笑眯眯着一张脸,回过头来,仍旧是一幅惊人的慈悲。
刚将这人背在身上,未及行的两步,便见那苍白的手骨又绕住了自己垂在胸前的头发,而那人白成鬼一般的脸就那么侧在自己肩头。
轻飘飘的没多少重量,真跟背了只鬼似的。薛黎陷在内心如此腹诽道,心下却也在一旁雀跃着能去那泉池看看了。
「薛黎陷,你可别后悔,是你说要来的。」
哪怕我一开始就存了心要将你一并带来。
「嗯嗯。」薛掌柜含糊的应了,随即歪歪头,又甩甩头,将自己的头发拯救出苏提灯的魔爪,「别玩我头发,玩你自己的去。」
苏提灯闻言倒也真是停了二度去捉的手,又认真的看了会薛黎陷那英挺的眉目,然后镇静的抬起脸来,看泉池周边的那四根黑鎏金的柱子,以及,柱上燃着的长明灯。
黑鎏金柱子根部的鎏银锁链仍旧坚固,但是,它只能束缚住有形的身,束不住心里的魔。
薛黎陷也算是此时想明白这人为甚么会突然不注意仪表敢穿着一件外衣就直接出来了,感情是要来泡……
薛掌柜默默在心里咽了口唾沫,这玛瑙紫一般好似还带有浓稠质感的玩意,他是怎么也无法和清澈的泉水联系到一起去的,不过在泉池周边一直飞舞的花枝碎骨,那绯红流苏一般的光芒倒是流光溢彩,好看的紧。
慢慢慢慢把苏善人放这奇葩的泉池中去了,薛黎陷一边松了勒在他肋下的手,一边不忘柔声嘱咐道,「你小心点试试看能不能站稳了,然后再去试着坐下。」
语毕,就像是要验证他这句嘱咐有多么废话似的,苏提灯没入水里头去了,独留一个『泡泡』附上了泉面。
薛黎陷愣了一个眨眼的片刻,还没寻思明白他手里头的余热还在,人怎么就不见了的时候,「卧槽」了一句就连忙脱了鞋也钻入池子里去了。
等着把人可怜兮兮的从泉池里头举出来的时候,连薛黎陷也有些忍俊不禁,这哪里是他去泡泉池啊,完全是泉池泡他好吗,此刻那人一头乌发全被打湿,白皙的脸庞上是道道顺着发丝往下错落的玛瑙紫色泉水,迎着耀白的天光,迎着这人本就苍白的肤色,看上去竟像是一道道血泪。
薛黎陷有一瞬间的愣神,随即想起对方腰及肋骨那边伤势甚重,这般按上去也定是要疼的,便微微错了错手,再度挟至肋下,一面准备往岸边走去。
苏提灯得空伸出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泉水,湿漉漉的发丝缠绕在他苍白的脸庞,脖子上,青天白日之下,活像一只被自己青丝束缚起来的恶鬼。
只是,很快就不是青天白日了,薛黎陷很敏锐的停了步子,看着忽然涌起的黑灰之雾,很快,只剩下周边一丈之内的景色还清楚了,要不就是远处雾里的花枝碎骨翅膀扇动的绯红流光才映的一二丝微亮。
原本好像还能轻易找到的岸边一瞬间失了准确位置,薛黎陷四顾茫然了会儿,这才淡定道,「你这是要泡多久,把我困这儿了陪你一起不成?」
苏提灯仍旧没睁眼,安分守己的任薛黎陷捏扁揉圆。
薛黎陷又摇了他几下,他忽然有点慌了,觉得自己手里抱着的不会是具尸体吧,软趴趴的,也好像没了气息,该不会是叫刚才那点水呛过去了?
「喂,苏……」
一阵奇异的水波晃动让薛黎陷不由自主抱着苏提灯换了个位置,他觉得水底下好像有甚么东西。
「别伤害它。」苏提灯忽然开了口,然后,慢慢睁开了眼。
薛黎陷愣住了,手上不由自主松了力气,苏提灯却反而早就料到似的,虽然努力想分开二人间的距离,还是忍不住伸手缠住了薛黎陷,缠住了他这个大哥。
就像是他的青丝缠在他那白皙的脖颈上一般,有点张扬,又有点诡异。
「你……」薛黎陷咽了口唾沫。
他很久之前就见识过,苏提灯究竟有一双多么风彩欺人的瞳,可那一双眼瞳,此刻,略微有些……过于诡艳了。
那一双眼瞳和往常日子并没甚么不一样,只是慢慢,慢慢地,中央竖成一线血红。
就像那人偶尔失去了血色的唇,苍白如雪,只中央一线血红一般。
如果,那一线血红换做了金色,薛黎陷便觉得,苏提灯一定化身猫妖了,他甚至还有闲心去逗逗,心说会不会叫他反挠一爪子。
此刻,只有一种莫名的恐惧,那人眼瞳中央的一线红,似乎带了种甚么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而这种架势,又似乎应和了戏文里甚么『天煞孤星出世』『妖皇再现』『江湖血雨腥风即起……』种种之流。
可很快,薛黎陷就觉得是他自己想多了,他想针对的,就自己一个人而已。
先前那隐藏在水底之下的怪物早已在刚才对上他眼瞳那刻,缠住了薛掌柜强劲有力的小腿肚子,也往上绕了一圈,缠住了苏提灯瘦削的腰肢。
此刻苏提灯与薛黎陷面对面,一只手绕过了他的脖颈,另一只手就按在他那硬邦邦的胸膛上。
薛黎陷想动,可是右腿又被那奇怪的东西缠的紧,要动势必带着苏提灯一起往前走了,因此也只好压下心中所有不快,鬼知道那是个甚么恶心人的玩意儿,「你把你那些个蛊虫都控制的离我远点,我……」
他再度愣住,是因为那个忽然从苏提灯肩膀上蹿出来的一个头,一个顶着黑金独角,像只被放大了的蟒。而那蛊虫的眼瞳,却如苏提灯……不,倒是该说成苏提灯的眼瞳此刻倒跟着怪物一样,都只是中央一线血红。
那蛊虫往后仰了仰身子,像是蛇发动攻击前要昂扬起上半身来虚张声势一般,这一下力道顿起,薛黎陷本就被它缠住了一只腿,又是在水下,本能的往后一趔趄,膝盖便撞上了对方的膝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