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小刺哥,你能不能别每次都这么阴沉不说话啊,好歹把你从地底给呼唤出来了,你这来了正渊盟还这么一副怕光的样子就算了,连话题也不搀和?」
「小陷也没搀和。」冷冰冰的嗓音自屋角隐约而传。
「我总觉得今天心慌的厉害。一开始是害怕有人去劫了茶苏,然后和苏鹤他们打起来……欸,总看茶苏那副模样完全是不会死的感觉,没想到真让苏提灯说中了,他是不怕死。」
刺继续隐在屋角阴暗处,躲在斗笠下的双眼一眨也不眨的盯着薛黎陷的表情。
刺是这里面唯一一个杀手出身的,半路被书南的老爹,就是那个已经出家的和尚给捡着一条小命回来了,从那之后就一直为正渊盟办事,只不过往往也是办些不能展现正渊盟的旗号,又得暗地里解决的坏人。
薛黎陷曾经闲着没事那刺和沉瑟对比过,总觉得,如果那时候两人的境遇换一遭,沉瑟说不定是另一个刺,刺也说不定,会黑化成另一个沉瑟。
所以说,小时候的某些事是会给人造成一辈子的影响的,那么,苏提灯呢?判他功大于过,还是大过于功?
可是就叶门这一点来说……着实头痛难办。
茶苏倒也嘴严,只说毒蛊来自南疆最大的头目,他仍旧只是个卖茶的罢了。
刑场之上不言过往不谈后事,苏鹤只问了他一句,「你为甚么要这么做?」
茶苏淡定笑着反问,「当初天下人逼着二叔的时候,你又为甚么要那么做?」
这一段,也叫受苏提灯之令去现场看了的鸦敷一字不落的回头转述给他听了。
彼时坐在书桌前的男子依旧一脸和善,闻言却无奈摇了摇头,端起茶杯来轻啜一口便再无话。
那日在酒楼见面,总以为四哥变了些的,能说出那般话、能做出这般事,如今看看,这席话旁人或许不会懂,他却是懂了的。
他在替二叔报仇。
当年苏景慕被污蔑,百口难辩己身,被天下人误会,随后被唾弃被辱骂……
他是在给天下人一个教训呐。
又扫了一眼茶中浮叶,苏提灯眼波微颤,他好像也有点明白了,这笔买卖,为什么会成。
他没变的,纵使世事境迁,沧海桑田。
他还是当初那个事事求一个因果,问一个缘由的二傻子。
可,再也不会有那个喜穿花衣擅风流趣事的男子耐心的把他抱在膝头,跟他一一讲解池中花缘何这么红,座下石缘何如此青……便是连天上走鸟振翅而飞,都能一大一小的静看上老半天。
小时候,苏提灯是羡慕过这幅场景的。
二叔是个很好的人,很好很好的人,世间事没一件他曾入过眼,不是他眼界太高,亦不是他太担得起自夸,而是他太随性。可他的随性又不像是沉瑟那般太嗜血太狂暴,他是儒雅的随性,随性,却又不失那独具一格的『拘束』。是走至田间顺了人家果农一只红壤的大瓜却又留下一笔足够的碎银,是特特游走一遍江南只为一枝春意如许,也是甘愿在风口浪尖处展扇一笑,笑的风轻云淡,「大哥,莫要去跟江湖人争些什么清白了。没用的,没用。不把我交出去,苏家就永无安宁之日,他们针对的不是我,是苏家这个风势。」
芝兰玉树夸的最是苏景慕这种人了,要什么有什么,可又偏偏不为任何所困。
若说人生一直是在求什么的话,这个人永远自满。
半吊子武功自满。
逛戏楼乍起兴作了一首诗送花娘博了美人一笑他自满。
便是出门蹲在湖边看水中游鱼一晚,再匆匆用他那二流武功赶回家,恰好发现苏鹤还给他留了一碗热饭时,他更加自满。
个二傻子,什么事都能那么破开心!
可……也就是那时候罢了。
带自己回南疆的二叔,是跟以前不一样的。
至少二叔小时候还会带四哥去玩这玩那儿,便是一大一小蹲街边看蚂蚁都能乐呵上大半天。但,到了自己这里……
便什么也没了。
说不得借酒消愁,却反而未及上心。
自己,永远是无论在谁身边,都是可有可无的那一个。
呐,人若真会隐身之术的,便好了。
自己一定是掌握『时隐时现』这一招,掌握的最好的那一个。
……
*******
边缘润滑,收角锋利,饱满的叶片上,提笔蘸墨,落上一个人的名字。
叶门的规矩——叶上留名者,杀无赦,誓不夺命不罢休。
提笔犹豫了许久,面具覆盖之下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个邪魅的笑容,暗红的长甲将叶片在手中翻覆几遭,终于再度落了笔。
先是长长的一横。
尔后在其偏左的位置一竖,偏右的位置,又一竖……
……
暗红的长甲缓缓伸出窗外,初接触到阳光之时,还像是畏惧般的瑟缩了一下,随后屋里传来一声诡异的笑,那惨白手上的诡红指甲又夹着那叶片并着一个小油纸包,缓缓送了出去。
窗外候着的杀手从善如流接过,先是翻过叶片匆匆一扫这三个字的名字,便下意识领了命要走。
「嗳,等等。」
「主上?」
「我要这个人,必、须、死。」
「明白。」
「就几个人杀不了他的,我要你们所有还留存的人,倾巢而出。这是最后一笔买卖,成了,你们今后不必再为我卖命。油纸包里是让你们先服下的解药,谁杀了他,谁的蛊毒就会自然而解,因为我在那人身上,也下了蛊。与这药相应和的。他一死,你们身上蛊自解。」
「……好!」
……
刀光剑影,夺命杀伐。
暗勾倒镰,追魂无影。
仍旧清秀的男子淡然的在他妻子额头落下一个温柔的吻,似入了魔障一般喃喃不停,不理会窗外鸦敷和绿奴的喊叫,自顾自描摹她的眉目,「月娘,你会醒来的吧?」
「月娘,睁开眼看看我呀。」
「月娘……」
「先生!你快到密室去,别在这里了!」
「先生!你快走啊!」
杀伐意果决的太明显,所有人只是冲着苏提灯来的,十八班武艺夺魂招式用上,却不伤非口令下者半分半毫。
「无知孽障。」
似乎是讨厌被人打断同月娘温存的时间,苏提灯单手握着灯笼从床榻边站起,蛊诀微拈便召出一批蛊虫,同来者缠斗着。
只是很快……屋顶上就密密麻麻压上一群黑衣人了。
鸦敷暗叫一声不好,连下山去搬个援兵都不成,乌椤前几日不知怎了,忽然说是要去找找云姨行踪就也先没了,此时此刻,唯一能指望的只有薛大哥了,可是他……
厌倦了同虫子做斗,不知谁身上带了磷粉,火光粲然,却也是希望。
可,这是真火……
「鸦敷,你带月娘离开这里!」
苏提灯匆匆撂下一句,也往后山方向退去,他只要离开了,就能吸引这群人的目光,可以变相保护楼里的东西。
虽然没了楼的庇护,自己更难招架。
实火与冥火相交杂,来不及呼出的痛和猛咽下心底的苦。
谁的武器滑过胳膊,连皮带肉倒勾下一片。
谁的短刺深没入腹,血色如水暗藏。
如若再不相见……如若再不可见……
*******
放眼望去,后山太过残败。
满地的尸体,满地断壁残垣。
巨大的蛊虫犹自不知疲倦的啃啮起肢体……那就证明……控蛊人还活着,还活着!
「苏提灯!」
薛黎陷猛吼了一嗓子。
他今天心为甚么会觉得这么乱,总觉得,有甚么事会发生一样。
实在忍不住了上来看一眼,就被这景象吓到了。
刚才去前院解救了受了伤却仍旧死死护着绿奴和月娘的鸦敷,现下,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进入这后山了。
春天到了,树林重郁。
密林复杂之间,生怕一错眼就看到一个血染的、再熟悉不过的死人。
你别死……你千万别死。
虽然正渊盟还在追查叶门的事,如若真的是你……你最终难逃以死谢罪……我,我却也不想见到你死……
会有法子的,会有法子的……
要冷静,冷静。
……
天渐渐暗了下来。
浓雾忽又起,笼罩了一切。
薛黎陷接过鸦敷拿来的灯笼,大家互相艰难的呼喊着,前进着。
及至月满之后。
雾色忽又淡了。
前来支援的书南他们此刻也闪到了薛黎陷这边,「那几条蛊虫,现在也不怎么动了。」
要死……
他活着为甚么不出声……
是怕变成虫子叫其他人看见吗?
毕竟他从云姨那里了解到了,起蛊之后蛊化进程就会加快加剧,他刚才操控雾阵也好,唤蛊虫也好,已然动用太多蛊术,此刻恐怕……
「你们都不用找了,我一个人就好。」薛黎陷说服了自己无数遍冷静,重新换了一盏满油的灯笼,向更深处行进。
泥土松软,光亮微照,前方忽有微弱呼应。
忙切至身前,果然是他惯常拿的那盏灯笼!
只是不知这么多杀手尸体,又是怎么回事?
「苏……」一句话未等喊出,薛黎陷便觉远远处一道反光。
可亏他支撑不住雾阵回撤,若非月华反映那幽绿诡亮的利器,他也无法此时得窥!
这辈子的惊禅都未用至如此时速,赶在叶片插入他眉心之前,伸手抓住。
黑衣人忽又密密麻麻压了一树,未及从地上捞起空睁着眼看着月圆的苏提灯,便觉耳旁风声大了数十倍不止。
「离开。不然你也死。」
千千万万片利叶瞬间及至眼前。
用内力一瞬间隔住不是问题。
可是身边人能否撑得自己内力浑走下去?
从未有过如此紧急的时刻,从未有过如此疯狂的念头。
武学巅峰、武学巅峰、武学巅峰的道法自然、宗师风范又都是学到了狗肚子里去?
如果,如果他老爹的那个破随心而控掌法被他学会了,是不是……就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