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济善堂这几日奋力抢救,已控制了瘟疫蔓延,但到底也只是堪堪控制住罢了,不让其扩散出去,但已被传染的人,怎么从阎王手里抢过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本是买完糕点打算直接回雾台山的,走了回路鞋子却忘了原来的方向,竟不知不觉的走到了一处僻静小院落的回门外。
因为济善堂已经住满了病患……有些还是家里人怕患病的家人传染,索性将人丢了出去,,也都叫薛黎陷挨个挨个的捡回去了,所以说,有时候这亲情呐,也无非如此凉人。
薛掌柜最后索性又在其不远处盘下个空宅子,仔细料理着药材,柳小喵那个闲不住的却宁肯出去四处乱奔,抢救其他病人。
骂也骂过,简直就差动用暴力将她强行关押起来了。
可真关起来了,还能是她柳小喵么?
薛黎陷认命的叹了口气——其实,他又何尝不知,谁留下守着家,才是更提心吊胆的那一个,心慌慌的提到嗓子眼儿处,没得安放落脚之所。而且现在没了那一身好武功,也就真本本分分平常心的做起个真真正正的郎中。
一边摇头一边叹气,还得一边维持着内心平和继续调着药材。
每日的汤药需求量都很大,自己这边也算是耽误不得、怠慢不得……
得啦,就让自己提心吊胆着吧,反正早已知她是不喜欢过这种『太犹豫』的生活的。
只是……苏提灯的婚礼,势必要被冲淡一些喜庆味儿吧?
等着终于分抓好了这几大幅药材,薛黎陷刚打算舒展一下手臂,好捧着去煎一下药的时候,一抬头瞧见院落便是一怔。
苏提灯后倚着回门,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糕点,就那么静静的正盯着自己看。
「来,来多久了?」
「不久。」苏提灯笑了笑,微风拂面说的也无非是这种感觉,眉目如画的男子便是连不笑时唇角亦是含笑,虽说下山一趟见了这般景象可能会被影响心情,但是一想到这是他和月娘的亲事,便也不觉得有甚么了吧。
毕竟,他们两个实在历经太多波折了。
又一眼扫到他手里的玫瑰酥,薛黎陷挑眉,「绿奴忙的走不开了?虽说昨天才解了封城令,但是你体质弱也不要随便下来了,万一被沾染上污秽之气怎么办。绿奴是不是这几天也很忙?」
「无碍。小小一包玫瑰酥罢了,月娘忽然想吃,绿奴正在筹备晚饭,鸦敷又到了鬼市帮我坐镇,月娘还在坚持不懈学熬粥,反倒小生一个闲人了。趁着三月暖风出来偷个春意,也是好的。」
「她,她啊……柳小喵说喝粥对你身体有好大用处的……嘿!」
「嗯。」苏提灯缓缓离开了倚靠,站直了身子道,「我只是买了糕点顺道来看看你,看来这疫情虽得控制,消亡还需得一段时日啊,你也有的忙了,小生也不多加叨扰了。」
抬头瞧了几眼天色,忽又轻笑,「我这也得回了。不然月娘又好发脾气了。」
薛黎陷挠头,他这次是真想留也没法留。虽然表面上大家都说的风轻云淡,其实只是为了安慰那些芸芸众生罢了,但凡懂点医术,便都心知肚明,瘟疫哪是那么好控制的呢?其实守在煎锅前等药开的时候,薛黎陷也未曾不是寻思过,如果这瘟疫没被这么幸运的控制住,那么,正渊盟是不是又会被推出来,会演绎一场当初同四大家同样的笑话,只不过,这次是真谣言,而非假谣传了。但同样,如果治好了,大家一传十十传百……百口之后,是不是又会出一个另外的神话版本?便是济善堂连瘟疫都能治的好?
但是无论怎么想、怎么去看这件事。薛黎陷现在能做的只有静观其变,便是连之后的变数也无法预测,又何必去预测?江湖给的教训还不够?还是苏鹤当初亲手处死茶苏时说的那袭话不够?明白人便该知道,这个世界,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个儿罢了。若真有上苍所在那么一说,想必诸天神佛也是先救那些自救之人,毕竟你自己不去试着拉自己一把?谁还愿意去帮你一下?
又恍惚思及那次因为鬼火的事,济善堂做了些食物分给那群失了温饱的人,那时候苏提灯借着自己的所作所为去训诫乌椤将来要成为一个怎样的明君,当时忙活至半夜仍不肯放过他,喋喋不休的去跟他对峙了半宿,当时唯一念头便是觉得——这个人何止病的不轻,简直病入膏肓了,在心里头!
可是如今看来,薛黎陷倒有些恍惚,救人是必须的,与这场瘟疫抗衡也是必须的。
但是之后呢?输了,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呗,至少是努力过的。
可是,赢了呢?赢了之后,便不会有人把自己传成神仙什么的……其实,就算有人不懂苏鹤那袭话的用心良苦,自己却是个不要脸不要皮的,大不了就跟江湖撕破脸皮——硬是不被推举出去,不站出去,再不行,大不了卷铺盖跑呗!
思及此又顿然了悟柳小喵的常态,薛黎陷心底啊呀了一句——果然呐果然,这一个个的眼界都放的如此长远!早知道自己先前也应该四处跑跑,不困居于救援一个地方。这下倒好,此时再想跑,也是没了什么武功的。
罢了罢了,想那么久以后的事做什么呢?现在瘟疫能不能抗的过去都不一定……而且,心底隐隐的总觉得,这并不像瘟疫,而是一种很像瘟疫的毒罢了……不然他们几个虽说是做了些防护措施,可是一点中招迹象也没有,也是有点奇怪的……
挠了挠头,寻思着他们好歹之前练过武体质还能强些,苏提灯还是别出来乱晃悠尽快回去吧,于是便点点头,回了句好。
跨出回门四步左右,已互相隐隐瞧不清面容了,苏提灯忽又顿住,眼波微荡,慢慢回头道,「薛掌柜……没有偷偷开过那个盒子吧?」
「没啊、没啊。」薛黎陷认真眨眼,随即又认真摇头。
那么一个小盒子……嗯,是没开过,但是薛黎陷闲着没事的时候想过无数回里面会装了甚么。
此刻那盒子也随着药材一起被运到了这边小屋,若不是得他提点,自己倒是差点忘了还有个他给的小礼物。
刚想要不直接光明正大的问问你送了我甚么吧,才发现那人已经拐出去了。
又暗自摇摇头,薛黎陷将刚才被风吹乱的几味药材重新扒拉的散一些,刚准备对着方子拿几幅包好,却发现自己心乱乱的,老是在那个盒子上打转……
便是强自镇定心神,也定不下来,觉得好像不提前看看那盒子,就要发生甚么了不得的大事一般。
单手隔着衣衫按住那一颗乱扑通的都快跳出来的小心脏,薛黎陷单手在药材里扒拉,猛撕了包裹拆开,便差点被其中的清光给晃得一耀眼。
盘了好几圈,乍一看还以为是蛇魄银银,再仔细一看,才发现……
是苏提灯的那条『腰带』。
这把护身软剑,他给我做甚么?
微有不解,薛掌柜轻轻拈起剑柄,才发现上面赫然刻了二字——苏瞳。
一瞬如遭电击。
『都说苏家男子多习剑,女子多用鞭……死后尸骨可以找不回来,标志其身份的利器却必须寻回,葬回苏家坟冢,那是他们的荣耀……』
『这把……到底是剑,还是鞭子?』
『你又把我当做了甚么,是男还是女?是苏瞳?还是你的儿子?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一个你不肯放手固执留作可供回念的祭祀品?』
……
『十六岁的时候,我回中原那次,他赠了这把软剑与我。那时候,很高兴。觉得……得了剑,算是被接纳进苏家了,死后,不必作孤魂野鬼游荡,有个归处可回。那里兴许还有苏家的许多前辈,大家在一起……清明得个祭祀甚么的,也不会太过孤单吧。』
『毕竟,被孤立太久了呢。』
『我也是後来才想明白。』
『如果我当初代六哥死在了那场喜事里,那么,也算是可追个英雄烈名,这样,葬的许是我肉身,可刻着苏瞳的名字,却终究能如他所愿,葬入他苏家的坟冢。你当他心底没魔的?怎生会没魔呢,当初说放手便也真是假放达、真小人罢了……他希望她生是他的,死后,还是他的……』
『若我不死,那么,十六岁之后,想必模样更张开了,或许,就更如苏瞳那般了,更可供他天天看着哄着,将对另外一个人的思念,在我身上延续下来吧。』
『都说苏家多痴情种。』
『这般痴情,哈哈……真是可笑到让人牙根痒痒啊……』
『你当我有多少个想要把他开膛剖腹咬啮啃噬入肚的冲动?』
『不计其数……不计其数!!!』
『便是他小时候给我起名作苏瞳,光这一点,也无法原谅……』
『其实,我是有自己真真正正的名字的,这个名字,不必借苏家荣光庇佑,哪怕孤身一人,也足以让自己撑着这口信念活下去。』
……
心跳一瞬间停了。
薛黎陷将软剑弃置一旁,有点颤抖的去看那铺陈在盒底的一小片树叶。
微微拈起,翻过来……幽翠叶身,边缘润滑、收角却锋利,只六个大字——
怀此思。
娑婆叶。
他,他……
薛黎陷忽然拔足狂奔了出去。
十丈左右远处的那人依旧淡定从容的缓行着,好似,已经无法再走更快了。
手中的灯笼落在了几步之后,薛黎陷追出来的时候,只看到他缓缓倒下的身姿。
远处刚行完针回来的柳妙妙几乎同时和薛黎陷一起扑过去接住了他。
跪在了地上将他放置到自己腿上,才发现,那人好像只不过是安详的睡着了。
没有上上一次的几窍流血,亦没有上次的疯躁癫狂,无非就是闭着眼安安静静的躺着罢了。
可柳妙妙和薛黎陷谁都没有因此而多注目一分,只不过慢慢从他身上移开了目光,在空中略微交流碰撞,尔后几乎是同时回头,不由自主的屏气凝息,去看那身后落了几步远的灯笼。
『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