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回闻声抬头,静静地朝她望了片刻,然后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复又低头提笔,随口附和了一句:“是啊,挺漂亮。”
原野,轻飔迎面吹拂。放眼一望,绵延的山坡上成片成片地开着密密簇簇的野甘菊与马兰花,从脚下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天空下静静地长着一棵大榆树,带着葱郁的树冠,旁逸斜出,叶片在风里婆娑,像一场梦。
漠漠天地间,两个小小的人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
“苏回,我们这是往哪里去呢?”
“往西走。我们去鄯州找一个人让他送我们回长安。不然徒步实在太慢了。”
“怎么,你在鄯州也有人脉?”
苏回笑,“我是个生意人。阿蘅姑娘认识我的时候,我不也正在凉州种人脉吗?”
是啊,相遇至今,商人的精明、冷漠、长袖善舞,她都一一在他身上有了见识。阿蘅想了想,忽然道:“苏公子,我现在相信你真的是个商人了。”她原以为这么说,苏回一定会问一句他在她心中原本的印象是什么,可没想到他听后回过头来瞟她一眼,道:“是么,可我到现在都不大相信阿蘅姑娘当真是个优伶呢。”
“……”这是在婉转而凶残地嘲笑她一点也没有一个伶人该有的风情和媚世的手段吧。她被这一大团软棉花噎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阿蘅不紧不慢地踱到继续走路的苏回前面,一回身拦住他,轻风恰好扬起了她脸颊旁的一缕发丝。“苏公子认真地看过我的表演吗?戏中之人并不等同于戏外之人,反之也是一样。你也是演惯了‘戏’的人,应该深谙这虚实真假的道理,怎么能依我现实中的模样就评判我不是个优伶呢?”
苏回听罢,点头笑道:“如此,当真是苏回浅薄了。”
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们索性提出就在这山坡上让阿蘅现为苏回演出一次。优伶一名,观者一人;天高云淡,风光正好。
当阿蘅问苏回想看乐舞戏还是弄参军时,苏回弯着眉眼望着她笑:“《苏中郎》。”
阿蘅的脸上顿时现出一丝赧然,“可,那是男人跳的俳优戏。”他一定是故意的。
苏公子一向不强人所难,可这回他倒挺执着,也许是兴致来了吧。阿蘅见他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只好道:“好吧,这一路承了苏公子不少情,我是有责任让你高兴高兴的。”
苏回在那棵大榆树下坐了下来,脚边是茸茸的草叶和轻轻颤动的花丛。阿蘅站在他面前,一阵微风自他们之间迤逦而过。阿蘅轻咳了一声,抬起手,忽然又停下来道:“先说好了,演得不好你可别笑。”
苏回当即就“扑哧”了一声,“本来不就是要让我笑的吗?”
阿蘅心里默默哀叹了一口气。酝酿稍许,她眼中弥漫起一层朦胧醉意,身段渐渐地似有些不稳。这段乐戏演的是落魄世人的醉酒痴狂之态,戏大于舞,情大于戏。阿蘅时而折腰将手中虚握的酒杯慢慢向口中倒去,时而两步踉跄旋即腰身一拧,堪堪支住了欲倾倒的身子,作垂眸颓态。“本是翩然云中鹤,谁见我套牢尘网中。……”“怕它甚么尘规俗矩,管它甚么仕途经济!……”“谁家女儿浅斟换盏,呼儿来,呼儿来,怕不及花开好行乐耶!”
阿蘅这人本来无趣,但她的表演却很多情。苏回果然一直在笑,虽然只是浅浅地弯着嘴角,但静谧的笑意却染到了那双好看的眼眸深处。
是时,他们前路未明,却任由时间静止,心情从简。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回
这是鄯州边境一座军队戍卫的守捉城,居民大多是蕃儿或者军属。单一的构成,让这里的街道、店肆,连人的衣着都显出一种干燥的灰扑扑的尘土颜色。土屋门口坐着三两个老妪,太阳穴上贴着圆圆的白点,眼神迟缓地晒着太阳。
街边的酒水亭子里,一对男女已经一动不动地相对了半晌。
阿蘅双手撑着下巴,盯着面前的男人。“如何,苏回,这里离鄯州的驻扎地还有一段路程,你想出什么谋生的办法没有?”
苏回的视线在街道上慢慢地转了一周,道:“办法么倒不是没有,只是我们眼下的本钱太少了。”
“怎么说?”
“进城的时候,你注意到城郊那块荒芜的山地了吗?我看那块地虽然不适合耕作,不过很适合种漆树。它现在不值钱,但是如果我们把它买下来,也不需要精心伺弄,到明年就可以有很好的收获了。”
阿蘅失笑,“明年?”
“是啊,”苏回慢条斯理道,“真可惜了,等不起。那么,我们还可以去金石街逛逛,赌一赌玉璞,辨几幅字画,说不定真能淘到一件被人漏识的古玩珍品呢。”
“若套中了赝品可怎么办?”
“这是实在话。就算是鉴宝的行家,也不敢保证一相即中。所以,你看,我说我们握有的本钱太少。本钱少了,进钱就慢;进钱快的,我们又付不出那个本钱。情况就是如此了。”
阿蘅摇头轻叹道:“怪不得啊这世道,总是有钱的人越来越有钱。”
苏回笑着并不接话。他向外看去,忽然道:“当然了,也有方便的办法。你看。”阿蘅顺着他的示意望去,街对面稀稀落落地摆了几个不起眼的摊子,看摊主的装束像是栗特人。
阿蘅眯起眼分辨了一会儿,“他们卖的那是玉石的籽料吗?”
苏回道:“没错。皮子薄,水头足,是上好的昆仑子玉。”
阿蘅道:“我们没钱买玉。”
苏回道:“你留心多观察一下,就可以看出他们一定是刚到这里不久的异乡客,并且缺钱缺得紧。只要在谈价中使他们相信这样的玉石在这个地方毫无销路,就可以很轻松地用低价买进一些上等货。”
“……但这很缺德。”
“我知道。”苏回有些意兴阑珊地道,“我是个商人,商人很看重信誉的。”不过照他看,这些栗特胡还是有很大的可能要栽跟头,因为总有其他眼光够毒心又够狠的买家来占这个便宜。
“永远不要让对方轻易看出你的迫切需要和你愿意付出的最高代价。否则,无疑给了对方坐地起价的机会。”
不过,人总要吃些苦头,才能学到教训的。经商处世都一样。
话正说着,对街传来一阵吵嚷。原来是两个地方上的团练兵,一个矮胖方嘴的,一个瘦高蓄两撇不对称的八字胡的,来吆喝那些栗特商人,刚查完“过所”,又要收缴市税,就像两只挥舞着螯瞪眼吐沫的蟹,直搅合得一块干净地界乌烟瘴气。门前老妪都抽掉小凳默默进屋去了。栗特胡垂着头慢慢地收着摊。方嘴的那个还不满足,他又准备拣上两块玉石,但是他身后的瘦高个掂了掂手里的钱,空出只手扯住他使了个眼色过去,“哎,差不多就得了。这些天鄯州府的长官就要下来视察了,你也不知道收敛些!”
方嘴的听了,笼了笼袖口作罢,但仍旧道:“怕什么!他真是要进城来,那排场不得摆出一条街去,咱们还能看溜了?再说,不是早遣了鲍老头子成天去城门口接哨吗,那老头子眼睛毒得!还能把人看溜了?我说你也用不着不自在,这哪个官老爷下来视察不吃请受贿,上等人扒中等人的皮,中等人嚼下等人的骨,原本就该是这么个道理!咱们现在不捞些本儿,拿什么供着他们?”他这么说着嗓门就不自觉大了些,高个的扯扯他的胳膊示意他别再往下说,给一些闲杂人听了去,没来由多生事端。
——那边亭子里已经有两个闲杂人一面装模作样地喝水,一面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尽收耳中。
“你听出什么了?”阿蘅面不改色地抬了抬眼皮。
苏回意味不明地笑:“我有种直觉,咱们这回的买卖有门道了。”
阿蘅睨他一眼,凝神想了一想,起身朝那两人走去。
“两位差使,刚才听你们在说鲍老爷子,这几日见过他呀?”
八字胡上下将她打量一番,“你认识鲍大?”
“哦,他从前替我阿爷找过点东西的,他眼睛不是很厉害么,后来就有了些交往了。不过,怎么这几日都没见着人呢?”
“那不巧了,他如今可忙着!”
阿蘅作恍然状,“是呢,好像是听他提过,说最近有个什么什么——”
“观察使!”那个方嘴的接口道,“有个观察使要来这地方巡查。”
“对对!我那时还笑他说大话呢,观察使来便来吧,好酒好肉供着,哪用他来操心!”她撇头一副不相信的模样。
“原是说好要来的,可拖到现在都不见人,问不得,催不得。我们这帮官属就得天天在城门口窝着候着,还得小心提防着,人家没准是微服出来的。”
“微服怎么了?他从前来那几回守捉使大人不是早就见过了,还怕认不出来?”
“你别是记错了,这位观察使才刚上任,压根儿就没到过这地方,谁知他几个鼻眼?”
“哦——”阿蘅点点头,又笑道,“嗨,这也打紧?看这地方被差爷你们管制得有多太平,人家就是来了也挑不出错儿!只要不是在编的军士逃役了——”
“谁与你说的!”八字胡立即喝道,“这可是平白要牵连人的!是这季的军粮酱菜运送得迟些罢了,你们底下人少传些没根没据的!”
阿蘅堆着笑连连称是,心里已经揣摩出了□□分实情。临走前,她压低了声音对那二人道:“这么一听,你们可真该小心提防了。因为眼前这一个一个的,哪个都可能是潜在人群里的大人物呢!”她的指尖指示着两人的视线在街上环了一圈,笑而不语地眨了眨眼。
“便不打扰二位爷当差了。”
阿蘅抿着嘴回到原本的位子上坐下,一直佯装百无聊赖看着街景的苏回在同时收回视线瞥了她一眼。“你套话的本事不错。”
阿蘅替自己倒了杯水,“不要让对方看穿你的迫切需要与代价底线,这样就不容易被人坐地起价。”
苏回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