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烟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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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烟花行-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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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回忆了片刻,“我们结识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司法参军,因着职务之便,也因他极有财势,所以当年在鄯州便已经是个很有脸面的人物。”  “他原本也是个商人?”听上去像是又一个赵竺祯。
  “不是。”
  “那他是怎么积累起大宗家财的?”  “他在这条洮水上劫杀过往行船的商客。”苏回淡淡道。
  阿蘅默默地将视线从明净的水面上别开了。
  “有一年,我们生药铺运送的一批药材经此被劫,我来到这里同他谈判,被扣押了一段时日。之后传来节度使出巡的消息,我说服他在此之前买断所有的棉料帐幄。那年天灾频繁,深冬时出乎意料地冷,仪仗队伍沿途所需的被褥营布全是由他提供的,他发了笔财,更重要的是由原来的参军被提升为长史,之后官场行舟,便越来越顺利。——我?我的好处么——就是要回了那批药材吧。”
  那之后,苏家的货船在洮水上东通西运,从来无关口,无征税,无河盗。不过,比起这点实际的利益,苏公子向来还是更看重在他这张地域图上不断打通的人脉关系。
  阿蘅听完后沉思良久,托腮问了个非常实在的问题,“你那时既有生财的法子,自己怎么不买?”
  苏回望着水面,坦然淡定地笑道:“我没钱啊。”
  ……真让人为难呢。
  船队从洮水转陆路,绕过鸟鼠山,途径狄道时被吐蕃军扣押了一段时日,好在最终有惊无险。之后沿着渭水一路顺流,没几日便滑入了京畿道。
  这一天天过去,离长安也就越发近了。
  阿蘅时常坐在甲板上,看着船只每日在弥漫着淡雾的水面上向东方滑去。明明江面上无波无澜,一颗心却在微风中跳得很快。
  有时苏回也会在船头一站就是半天,留意沿途重山脚下的农田,或打听一些埠口的船运,或观察所到集镇的风土人情。他也不是什么都关心,而是只取自己需要的。船泊在港口时他与肤色黝黑的货郎渔娘自然地坐在一处谈笑;一行人在旅店休整时他可以三两句同富态的牙婆掌柜搭话;他们还遇到过一船出门贩运的茶商,待一起煮过一轮茶后,这些人送了苏回一套珍贵的金石拓本,以及关于上等茶产地的消息。
  偶尔他从她身边经过,两人并不问候。
  阿蘅记得苏回有一次对她说,她是个极好的旅伴。她当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其实对阿蘅来说,苏回亦是。所谓旅伴,就是当脚下的路途有所交集的时候,同行一程也无妨的那一种关系。不续前缘,也不求后果;没有情意,更没有责任。你我不是彼此的谁。所以在分别的时候,惋惜或不舍都是多余的,只需要停下来,道一声:“哦,就到这里了。”
  除了露水姻缘,男女之间最有意思的就要算这种陌路同行的关系了吧。
  行队终于在某个黄昏到达了长安城的城郊。当时已到了城门关闭的时间,众人遂就地休整过夜,待一早再取道进城。
  这一晚,天阔星沉。他们在一家简陋的酒垆前燃起了篝火。
  那当垆的胡女有一双滑腻绵软的好手,这样一双手递来的酒少有男人拒绝得了,于是有的汉子端着碗只顾与她调笑;有些人饮酒踏歌,有人困乏得早就呼呼大睡,有人絮语,有人失神……
  阿蘅支着下巴坐在一旁,隔着火焰上方扭曲的空气看着那一张张各异的变形的脸,好像她的心绪并不在这个地方。
  “明日便可入城,你想好去向了吗?”身边不远不近的距离坐下了一个人,她周围凝滞的空气像被投下了一颗石子,荡起细细的涟漪。
  阿蘅摇了摇头。
  其实,她根本没有想过可以走到今天。
  “你很难想象,自己如今离那心心念念的地方只有几里之遥了?”苏回瞧见她的神情,勾起嘴角,“凉州与长安相隔数百里,以你的心思,当初不可能没有考虑过前途之艰险难测。”而即便明知女子孤身一人根本走不到长安,她依旧不计后果地做了,这样的鲁莽行事,真不像是她的作风。 “到底是什么能让你这样奋不顾身呢——因为喜欢的人在长安?”
  阿蘅抬起头,微愕地望着苏回的侧脸。随后她坦然一笑,带着一丝自嘲,“就这么明显吗?怎么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因为你时常透过我看另外一个人。”只是连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罢了。“我们很像?”
  阿蘅认真地回想,然后道:“某些时候吧。人一旦尊贵得久了,总会浸染出类似的风度的。”
  苏回笑道:“听上去,他是非富即贵,身价不菲的了我一直以为,像阿蘅姑娘这样情感理智头脑冷静的人,又在炎凉世情中周转了这许多年,应该是最不容易动情的。“谁知,她却把心交给了最容易伤害自己的那一种人。
  阿蘅脸色不善,回敬式地瞧着他,“苏公子,你不觉得自己也是一样的人么?”
  他们之间似乎总带着这样一种略显诡异的客套和莫名而来的彼此心知肚明的感觉,因此有意戏谑时,两人反而会装模作样地称呼对方一声“姑娘”、“公子”。
  就在苏回笑着毫无歉意地为自己的失礼道歉时,方才的酒家胡正好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来向苏回献酒。看上去她对苏回颇有好感,待苏回接过酒后依旧逗留不去,乃至阿蘅都看出了她眼中的暗示意味。
  奈何?苏公子生得好模样啊……
  阿蘅这么想着,“扑哧”一下笑出声,引得对面两人同时看向她。她怕自己的笑让那胡女尴尬,又低头敛了敛。
  这下,反倒苏回禁不住笑了。
  酒家胡走开后,二人刚刚那不大和睦的一页自然而然地也就揭了过去。阿蘅道:“你说得没错。我打小被卖进戏班,学的是迎来送往,见的是生张熟魏。不过我性子木讷僵硬,算不得好苗子,少不了要受些打骂的。那种日子——”她似乎想找一些合适的言辞来向他形容当时的生活,奈何最后出口时却只道出一句,“还真的挺难过的。”
  这样的不会诉苦,有谁知道怜惜呢?苏回有些想笑,但终究没有。
  阿蘅依旧用平平常常的语气道:“有一回挨了顿打——也不记得是为什么了——都还来不及从地上爬起来呢,又被叫到台上去了,那回演的是《踏谣娘》。”
  台下刚被打了一回,到了台上继续被打一回。她本来想拿这个开开玩笑,但又觉得好像并不会让人很愉悦,于是作罢。
  “演到抬手整花钿的时候,就站不住摔下去了。不过那日运气好啊,跌到地上前被人扶了一把。”
  “便是他了?”苏回接口道。
  “嗯。”阿蘅轻应着点头。
  所以,一开始他们也不过是雇主和艺伶的关系,相安无事的一种关系,就像她与苏回初遇时那般。不过她马上觉得这话太嫌暧昧,也就没有说出口。所幸苏回神色如常,好像并没有觉察出她的心思。“那么,你就是在日后的相处中对他动了心的?”
  阿蘅道:“那时,我只听说这是新到任的凉州司马,打算挑个戏班到家宴上用的。很自然地,我们便到了他府上去。”
  “他是个长在富贵乡里的世族公子,那样的身份地位,却总显得很不开心,有很多心事似的。可他待人很好,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好,于是我就明白,那不过是他受到的教养使他这样做罢了。对于我们这样的人,他虽不曾看低过,却也是没有往心里去的……我明白,我都明白,也一直把这份距离在心里衡量得好好的。能够靠近时,我只是想陪陪他,看看他;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也不抱妄念。”
  如果,那时一切仅止于此的话也就好了。
  比起述说,她此刻更像是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之中。苏回没有提醒她这故事已经被讲述得支离破碎。
  “那天晚上他来找我,就在将我送出府的第三日晚。来之前喝了很多酒,失魂落魄的。我看得出来,即使他表面上做得出独立洒脱的模样,那些他郁结于心的苦闷却从没有消散过。”她发了会儿呆,忽又笑道,“我原以为,他该是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的,可他唤我阿蘅,阿蘅……我觉得很高兴,至少他能认得我是不是?”
  何止呢?苏回想,一个男人,失意时不去秦楼楚馆寻香问玉,而独独找那一个女人与他作陪,可见对其并非没有感情,甚至可能不浅。
  可女人,却仅仅只需对方一次目光的停驻便能满足。
  怎么一个一个都是如此?
  “那晚我就知道,我还是避不过地喜欢上他了。”
  “后来呢?”苏回有些心不在焉地问。当他意识到阿蘅沉默得有些久了之后,耳边传来意料之外的三个字。
  “他走了。”
  好像瑶琴在弹奏时突兀地断了弦,他抬起头,却看到阿蘅面容平静。
  “第二天一早他就回长安去了,我连最后一面都赶不及去见。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一别,就是三年。”
  苏回不过倾听,也辨得出那一直显得模棱两可的男人终是表露出了心意,这故事却在最不该结束的时候仓促中断。“所以,你就自己来寻他了?”
  “是啊。”阿蘅随着这声应答出了长长的一口气。
  “有人对我说,三年时间不长不短,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他们都觉得我是痴心妄想,劝我早些放弃,毕竟什么样的人就该守着什么样的命么……其实,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吧。”她忽然弯起嘴角问他。等了许久,苏回都没有回答。
  阿蘅看见火堆的那边已是酒酣耳热,刚刚的胡女和其中一个汉子相挽入了身后的幄帐。
  她不知道那胡女已在这样的地方卖了多少酒,做了多少次这样的“生意”。她并没有怀着悲悯或不耻的心情去看待她,只是在猜想她在每一次被男人拥住后是否还会替自己感到些许难过。
  这世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人在努力地求生。而很多人就在这样的日复一日中,慢慢地湮没了自己。但阿蘅却始终不肯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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