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斛,”冯言卿忽然开口阻断他,“没有必要如此。”
谢斛道:“公子,关乎你的身体……”
“正因为是我的身体,”冯言卿平静而不容拂戾地看着他,“所以我心中自然有数。”
谢斛不说话了,抿着唇,勉强才挤出声音来:“扶公子到榻上歇着。这个女奴——先将她关到廊屋里去!”
阿蘅晃晃荡荡地站起身,瞳孔里什么情绪也没有。她像是在这段时间里想通了什么。仆役来拉扯她,她忽然对他说出一句:
“对不起。”
不知道为什么,冯言卿一点也不想从她嘴里听到这句话。“我说了不要紧。”
“不,我指的是……”阿蘅沉沉地停顿了一会儿,才扯动了一下嘴角,“冯言卿,我当真是从来不曾了解过你的。”
冯言卿忽然就明白他想要说什么了。
这屋子里满是人,可有一种沉默独盘亘在他们二人之间。
阿蘅还是在笑,这回不带讥讽,不含苦涩,只是淡得几乎不可察觉的一丝笑。
“在凉州的时候,是我以为我们之间有过的最近的距离,可即便在那时,我也从没有猜透过你真正的想法;直到今天,我对你依旧一无所知。”她不了解他的过去、他的家庭,乃至他的人,毋宁说他的心。就算一个从未侍奉在侧的下人,也知道冯公子身有沉痼,独她在他发病时,却是一个束手无策、苍白无力的外人。那一刻,阿蘅从未这样真切地体悟到,他们之间的联系原来这样薄弱,他们是一直生生站在悬崖两端的人。
“若说我心中原本还存有怨念的话,此刻也都该清醒了。往后么,冯公子大可放心,阿蘅再没有纠缠之理。”她一字一句道,“今晚,你我二人已经将话说得清清楚楚,断得干干净净。”
这是她的第一段感情,毫无经验,所以葬送得这样冤枉,可又含冤莫白,连尸体都来不及祭奠。
冯言卿眼看着那个叫阿蘅的女子消失在视线之内。
花信已过。情灰已冷。
这时的阿蘅又乖,又安静。那被低垂的睫毛所覆盖的眼眸中除了凄凄迷迷的一片晦暗,什么也没有,唯独她的手一直握着,握得紧紧,本就纤瘦,这回连骨节都泛了白。任由家仆推着她往不知名的方向里去。
经由半截残破的花墙下时,冷不防被人自身后用力一推,阿蘅一下跌了出去。她坐起了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张浮胖的、正鼻息如牛的脸。
——赖逢喜。
“嘿,你倒是再躲呀,阿蘅!”赖逢喜咧了嘴上前一步就拽住了她的头发向上扯,阿蘅半张了嘴,被迫与一双狞起的通红的眼睛对视。
“平日里敢连正眼都不瞧小爷一点,”赖逢喜咬着牙笑,“看我今晚可不弄死你!”
阿蘅脸上并未因他的话牵动出一丝忧惧。她胸口静静地起伏着,只有那双眼睛是牢牢地钉在对方脸上,反倒让赖逢喜已经兴奋跳动的肌肉又缓缓松了下来。“怎么,这一脸的死气!”他不满地掐住她双颊,忽然出手狠狠掴她。“一点意思也没,哭,叫啊!”
阿蘅扑倒在地上,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渐渐地,她攥起拳头,连同地上的泥土、草叶也抓在手心。
赖逢喜扑就上来,埋首在她身上撕扯。那月光透过镂空的墙头,刻印在阿蘅的脸上,映出她眼底无边的幽寒。她缓缓抬起手,手里是那把素心兰雕头的玉簪。曾经她视它甚若生命,只因这是那人给过她的仅有的维系。他是忘了索回了?或许,他根本就不记得自己还送过她这么一件礼物。
阿蘅垂下眼帘,淡淡地看着赖逢喜颈下那条浮动着的青紫的脉络,不带一丝犹豫,反手逆□□去!太过迅疾,软玉竟也能扎穿血肉。
赖逢喜惨叫一声将她推开,玉簪旋即被带出来,脱手摔到了墙上。清脆的断裂声传出,墙根下便躺着两截染血的玉石——质本素洁,奈何凄艳?
赖逢喜在剧痛中捂着汩汩流血的伤口,惊惶地大声呼救向外爬去。阿蘅瘫坐在原地,看着他越用力,越淌血,直从脚下拖出了长长的一道血路。他的动作越来越迟缓,呼声越来越微弱,最终停在了甬道的尽头。
刻意将她带到这个偏僻的角落,最后却方便了自身性命的断送,这是否报应?
阿蘅握簪的那只手痉挛了一下,爬起身头也不回地融入了深深的夜色中。
即便已经入了夜,长安城一些坊内的高楼上仍旧是□□纷纷,管弦不绝,因此连着这一带的夜市也逐渐冲破了坊墙,在高楼下摆开了游龙般的阵仗。
阿蘅在街心还来不及停住脚,即被卷入了华光与喧嚣的浪潮中。灯轮流转,照得她一身狼狈无所遁形;每张迎面而来的脸庞上皆是笑语盈盈,而她是人群中的孤魂。充斥满目的每个人的幸福这时都成了刺穿心瓣的利器。她看不了——疼!转过身,可连树下斜倚着身不知在等待什么人的少女,脸上的笑容都让她无地自容。
于是她仓皇而逃,终于在背对着街市的巷口找到了一角屋檐,门口挂着一盏落满灰尘、焰色低迷的红灯笼,那是住在里面的□□待客的信号。也因为这样,显出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隐秘和俗艳。然而这终究也是□□的“家”了,她呢?她在这样一个人人都快乐得不分你我的时候,却找不到自己的归所。
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一个女子将自己蜷缩起来,像母体中的婴儿,护住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心房,放肆大哭。
那些曾经的、而今的,她与冯言卿之间亲近的、疏远的、心心念念的、装模作样的,一驻足、一蹙眉、一字一句……统统挟潮涌之势席卷着她。好像一本散落了的线书,每一页纷纷扬扬地漫天飘落,落到她眼前的全然是那些不成篇章的残句。
“你叫什么名字?”“香草之蘅吗?好字。”“这么说我们可以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我以为像公子这样的人,已经不用再逢场作戏了。”“我正是因为不会逢场作戏,才落到这般地界的。”
“我自己想要的,可能这辈子都争不来了。所幸你想要的,我还可以帮上一些忙。”“你喜欢这簪子?那便送了你吧。”“他曾许诺过我,却在那之后音信沉寂。敢问公子,可否记得这样一个人呢?”
“阿蘅。”“阿蘅……”
“冯言卿,我当真是从不曾了解过你的。”
耳边是一阵又一阵熟悉的交叠在一起的声音,最后停驻在某个遥远的时空中,在一个错敲了房门的雨夜,在两个对坐于烛火前的男女身上。
冯言卿像茧中的蚕,出神而感伤地说:“阿蘅,我人生中已有的、将有的,都并非自己想要的。空有着令人艳羡的外壳,我却如此懦弱,与你相比,我其实并无高贵之处。”
她望着醉中的他,第一次从唇齿间自言自语般啮出心头的话:“公子有许多好,是别人看不见的。”
冯言卿明明醉了,可他望着她,忽而笑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阿蘅眼中有一丝沉静的赧然一闪而过。但仅仅是片刻,她坦然地迎着他的视线。“是。”
“那么,我娶你好不好?”冯言卿轻声道,脸上满是柔情的、蛊惑的笑意。
阿蘅微微睁大了双眼,里面顷刻间染上水雾。
为什么男人醉了酒都会成为不负责任而又深谙女人心的骗子?她满心失望,同时又有着隐隐的恐慌。“冯言卿,”她连“公子”都不唤了,“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你知道吗?”
冯言卿不说话了,低下头。再次抬眼,他认真地凝视着她,将那只素心兰簪子为她戴上,俯在她耳边低缓地道:“我真的想要娶你。你是个值得好好珍惜的姑娘。”
他伏在她的肩头睡着了,所以没见到有一颗泪随着他的话缓缓滑下了她的脸颊。她可以努力将他的求亲当做戏言,可唯有这,她会当真。难道这般呵护怜惜的举止神情也只是醉意朦胧下的心血来潮?一切的一切,最后竟只是为了他一句“你是个值得好好珍惜的姑娘”。
那颗泪,它跌落在三年后某方屋檐下的石阶上,很快又消失不见。没有人知道它曾来过这世上。受到非议侧目时,她没有哭;独自在山中极度恐惧绝望时,她没有哭;险些被赖逢喜强辱时,她也没有哭。
冯言卿,冯言卿,阿蘅的眼泪向来少得可怜。为你心动而流,为你心死而流。
只是,你都不知道。
在这片相同的夜色下,两个人,一辆马车,走过市集,施施而来。
“公子,夜里风凉,不上车吗?”跟在后头的小厮牵着绳问道。
“无妨,我想四处看看。”走在前面的男人缓缓地随意道。他有一双不经意间一瞥便透出朦胧情意的桃花眼,一身风流清贵,漫不经心,修长的手指托着一把乌木柄扇。
听着四周易物买卖、讨价还价的鼓噪,眼看烟熏火燎的灯笼下沾着油污的铜币在各只手中滚动传递,银钱堆叠,叮当作响。
“桑幼,你看,朝廷千方百计地禁夜,终是抵不过市集的扩张侵吞。”他弯起嘴角,道,“所谓天下熙攘,利之所趋。在位的人即便再畏惧买卖经营的发展,这也是不可逆的大势。”
“哦……交易繁盛,自然是好现象的。”小厮半懂不懂,随口附和了一句。他反正是看不出这其中有什么了不得的。“市集虽然热闹,到底烟火气重了些,公子如今又何必将这些小钱小利放在眼里呢?回长安至今,你可连好好休息过都不曾呢!”
对桑幼而言,自己的主子苏回是无比令人敬重的,他以市籍之身,操控市盘,干涉国计,无往而不利;虽身不在朝堂,其财势地位、手段人脉却令朝廷士僚也不得不羡妒顾忌,得无数心高气傲的文士一句“公子”。但桑幼也永远琢磨不透苏回真正在想什么。一个商人,所想的无非是摆脱市籍;要挣脱低人一等的地位;要所有人奉承敬畏。再卓尔的人也会有这些俗心,苏回应该也不例外,可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