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皱着眉抹嘴道:“这条路看来也是有客商来往的,怎么会这么荒僻?”
“这——”马汉子面色犹豫,众人见他有所遮掩,纷纷催促,马汉子只好道,“哎,咱也不敢欺瞒各位了。其实这座山头上啊盘窝着一帮马贼,回回明火执仗地抢劫,那叫一个凶呦!我这的小本生意,那是入不得他们的眼,才能撑到今天的。”
“马贼这么猖狂,官府怎么也不理会?”
马汉子连连摆手,“这地方太过偏僻,也不归哪方的衙门管,再说,都这么多年了还听不到一点风声,谁知是不是官匪勾结呢?各位可得提醒着些你们的雇主,夜里头不管多深了,都千万别在这山头宿营啊!”
众人不由得看向刚从马车里下来的苏回。阿蘅发现他似乎从刚才就站在那处,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那位公子,别在老日头底下站着了!过来喝口茶呀!”马汉子高声招呼道。
苏回朝他们看了一眼,一言不发,慢慢地走了过来。马汉子见又添了人,美滋滋地回去再端茶来。他早说了,今天的生意坏不了!
苏回走到桌边,扫视了一眼四周。喝过茶歇口气,脚夫们这时都缓了过来,拿衣服擦着油汗,聊得十分畅怀。
“茶水如何?”他随意地问道。
众人都说好,虽然不消渴,但的确香甘浓郁。苏回便在他们中间找了个空位坐下,拿起桌上的水果咬了一口,不出意料地皱起眉,望着它出神。
“嘿嘿,这果子麻嘴,公子还是喝喝茶吧!”马汉子不好意思地把刚端上来的茶碗往他面前推了推。
苏回这才回应性地勾勾嘴角,将碗端起,才要喝时,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你这茶里放了桔皮和薄荷吧。”
马汉子眼神微动,诧异道:“公子一嗅便知?是有这两样,汉子我还加了松子、银杏、瓜仁,煮成了酽酽的一锅。哈哈,不是汉子自夸,喝过这茶的客人还没有一个不满意的哪!”
他那摇头晃脑故作滑稽的模样引得众人哄笑。苏回也笑,只是淡淡的:“这么听来,你这位茶博士是很有经验的了。”
马汉子不无自豪地道:“是呀,我都做了十几年生意啦!”
气氛热切。角落里,有个脚夫大笑时不注意误拿了那个跛子的茶碗,但一看到对方的残疾以及那张苍白木讷的脸,那种下层人的劣根性便作用起来了,笑道:“嗨呀,对不住对不住!不如,兄弟你掏钱再买一碗?”
跛子接了空碗,也不言语;老妇忙又给他的碗里倒满茶水。
跛子有了茶,便又一个人默默地喝。突兀地,他抬头直视向阿蘅,那么敏感,那么准确地就捕捉到她观察自己的视线。阿蘅躲闪不及,对上那双阴沉的眼睛,顿时生出一丝古怪僵硬的凉意来。
她下意识地端起面前的粗碗,想要借喝口茶来隔开对方的目光,手中的茶碗却被一只衣袖有意无意地带翻了。她抬头看去,站起身的苏回正淡淡地瞥着她,说了声“抱歉”。阿蘅看着他转身在人群中找了个人,俯身耳语几句,那人面色陡变,慌慌张张地走到路旁一跃上马扬鞭而去。
“咦,那位爷……”马汉子道。
“我让他去送封急信。”苏回道。
其余人便不疑有他了。阿蘅却顿感异样:他方才明明没有写过信,也从没见他把信交给那个随从,究竟是怎么回事?而且,看那人走时的神情,又分明不大对劲……
胖胖的马汉子心思简单,他见阿蘅的茶碗翻了,就再给添上,“姑娘,你的茶!”阿蘅在马汉子的絮叨声中心不在焉地端起茶碗,凑近嘴边——
不对……不对!她猛地把碗搁下。发出的动静大了,茶水溅出不少,四周的笑闹声仿佛一下子被一个容器收走了一样,多道目光同时集中到她身上。
马汉子笑眯眯地瞧着她。“怎么,汉子煮的茶不合姑娘的心意吗?”
苏回也转过头望她,眼中神色不明。
阿蘅想说这碗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对劲,从刚才开始,什么都不对劲。但她环视一圈,还是低下了头,尽量不动声色道:“你那婆子一副赶人的脸色,让人没了胃口。”
坐在旁边的老太婆果真是从刚才就一直盯着他们。
马汉子看看那让人头疼的老妪,回头无奈地喃喃道:“哎,不喝便不喝吧。一个姑娘家,也差不离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阿蘅无心同他周旋了,脱口就问。她话音未落,一个大汉忽然当地一声趴倒在桌上。
停在树梢的一只麻雀扑棱棱扇着翅膀飞走了。
旁人怎么叫都叫那人不醒。有人皱着眉大声道:“看茶的,你这茶水是不是不干净啊?”
“诶,怎么会呢?”马汉子筒着手笑眯眯道。
“怎地不会,你看这人——”脾气急的牌桌就要站起来,谁知脚下一软,重重地跌到地上。
一时间,刚刚还嗓门洪亮生龙活虎的脚夫汉子纷纷瘫软在桌下。
还有几人尚未失去意识,马汉子看着他们惊惧的脸,安慰道:“爷放心,只是一点麻药,一点点而已,真的吃不死人。”
阿蘅的心已沉至谷底。
苏回坐在原处,低眸轻晃着手中的茶碗,极轻地冷笑了一声:“我倒是不知道,这年头的茶农都是这么做生意的?”
马汉子咧着嘴赔笑,“这时事艰难,自然只能请过往的客商周济周济了么。”他当着苏回和阿蘅的面,一个个检查脚夫是否昏迷。这样有恃无恐,不过是仗着苏回无论反抗还是逃走,都不得不去顾虑这一帮随从的安危。
苏回道:“我虽早有所察,却终究不及你的手脚快——不过,你就不想知道究竟是哪些地方露了破绽吗?”
马汉子略有动容,“哦,哪些?原来竟是不止一处的吗?”
苏回缓缓道:“常年接触茶叶的手,指甲多少会蜷曲发乌,可你的手不但没有焦枯,且一点也没有采拨茶叶应有的灵活;摆了这么多年摊子,碗里没有茶垢,桌上也没有茶渍。一样两样,可能只是凑巧,多了,就难免让人长了心眼。”
“更重要的是,但凡真正有些经验的茶贩,都不会在天气炎热时卖这种浓酽的果仁茶,因为它根本不解渴。除非,你是要借这种浓厚的口味掩盖些什么,比如我走过草丛时看到的曼陀罗花叶。”
阿蘅心中一惊。原来,他那时就已经察觉到危险了,只是还来不及让众人也有所警觉,他们就都已喝下了马汉子的茶水。
“连一颗小小的果子,你也用了番心思的。这种涩麻的东西入口,人就会不自觉地去喝更多口感绵厚的浓茶,对不对?”
马汉子叹了口气,道:“公子真是好细的心。不过很多时候,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啊。眼下你除了跟汉子卖弄卖弄嘴皮,又能如何呢?”
“你真的以为,他和你说了这么多,只是在卖弄嘴皮?”一个蓦然插入的声音让在场的三个人各自惊异。
阿蘅循声望去,角落里的那个跛子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这之前,这个人寻常得好像周围的一块布景,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这样一个佝偻着身子、不爱抬头的人却有一双毒蛇般的眼睛。现在,他正用那双眼睛紧紧盯着苏回。
“他是在拖延时间。”
“哦,”马汉子道,“汉子不懂了,他再拖延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跛子道:“当然有,至少足够让他派出的那个去报官的侍从带回些帮手了。”
苏回的嘴角因这话而弯起,眼神却不易察觉地幽沉了下来。
马汉子后退了一步。他看看苏回,又看看跛子,片刻,他反而笑了,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亲切、更和气。他对跛子道:“这位客官,你又是什么人呢?同他们一道的?”
跛子摇头。
“那么,就是过路的旅人了?”
跛子还摇头。
马汉子恍然大悟,“难道——你是官府的人?”
跛子这回一边摇头,一边开口,“我虽不是官府的人,但今天也是不会让你得手的。”
马汉子问:“为什么?”
跛子慢慢地笑了:“因为,我也是个强,盗。”伴随他“强盗”二字响起的,是马汉子猝不及防的一声惨叫,他刚举起刀的右手已经被一支箭又快又准地钉在了桌上!
大路外,一帮马贼甩着鞭子朝此逼近,各个皆身佩利器,其中一个握着把刚拉开弦的大弓。
阿蘅隐约见到领头的大汉马上还驮着什么东西,若没看错的话,那是——
大汉用力一拽,正好把它扔在了他们脚下。
——一具尸体。不巧,正是方才被苏回吩咐走的那个侍从的尸体。
与此同时他们已被数十匹马团团围住。
“得亏在路上拦着了,才没将人放下山去!”那汉子在马上扬声道,“孙绝,这回你可险些被人拆了招啊!”
跛子淡淡道:“我确实没有料到能有人看破这茶夫的圈套,亏了大哥出手了。”
身处中心的苏回似乎一点也没有感受到来自周围压迫的视线,对着地上的尸体,遗憾地喃喃道:“可惜了,运气不佳。”也不知道是在说谁。
马汉子犹如一条被钉在案板上甩尾挣扎的大鱼。
孙绝佝偻着身子,一瘸一拐地慢慢朝他走去。所有人一动不动,望着他费劲的、让人感受不到一丝威胁的动作。
突然他拔过一个山贼的刀眼也不眨地捅穿了马汉子左胸,手腕一转刀就在那里豁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马汉子四肢抽搐了两下,瞪裂了眼角痛快地死去。
杀了人的孙绝以及是那副小心翼翼的、连刀也拿不稳的样子。被他尊为大哥的汉子视线从血洞上扫过,偏开了头,干着声音道:“孙绝,人杀得多了……毕竟也麻烦!”
孙绝丢下刀:“已经废了他的手,伤了也是伤了,不如除个干净。”
他露出了袖下的一截手臂,上面有一角骇人的雕青,还有随着皮肉鼓动的伤疤。如果早看见了这只手,没有人敢小看这个跛子——怪不得那个无意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