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太阳再次吃力地爬上来,迎风而立的青年站在城外土丘之上,望着城池下陷的巨大凹洞,背脊透出了薄凉。
身旁的女孩扯一下他的手,轻轻地问:“青和,我们去哪?”
他似乎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低头看了她一眼。不知是因为朝阳太过刺眼,还是他实在太高,从那低垂的脸上,她看不清任何表情。
他说:“去江湖。笑儿从此跟着我走好不好?”
“好。”
随着两个身影愈渐愈小,远处传来了废墟焦黑木炭的味道,盖过砂土尘埃的气息,浓郁得令人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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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说,“炎景”本不是人世该有的力量,不到时候不会打开。
它说,天命如此,你终究一定会回来的。
可是,她已经决定了,再也不要回去,而且……再也回不去了呀。
同样的火光再一次直扑夜空,点燃了城外茂密的白杨林。一排排干枯瘦弱的小白杨在炽热的火舌里“啪啪”作响,窜上几丈高的苗头,貌似充其一生是第一次这么高大的样子。
十几个男人冲进了这样的火光里,追赶着前面拼命逃跑的两个人。如果不是他们的表情太过狰狞,单看这一片艳丽不凡的橘红色,让人误以为那是些跳动在火里的精灵呢。等到看清楚,才明白那不是精灵,是恶鬼。
“他们往那边跑了!跟我来、在那边!”
“站住,你这杀人害命的妖怪!你以为你们还跑得了吗……”
“快抓住她!快抓住她!”
追上来的正是蓝州城塌后侥幸活下来的村民,显然是仇恨的种子在他们血液里生了根,已经撕开理智幻化出厉鬼。这样的追逐不知道上演了第几遍,不论到哪个城、哪个村,只要她不死,就一定会继续下去。
逃到岩峭上,终于退无可退。青年仰面而笑,一手握紧了手中柴刀,另一手松开了牵着的小手,低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
她点了点头,还想再叫一声青年的名字,他却已经转身扑回火光里不见了踪影。强风撩过悬崖,其劲头之猛几乎把人掀翻,也看不清着火的林子里究竟发生什么,只有树枝断裂之声传进耳里,焦灼的木香直扑口鼻,呛得人涕泪俱下。
也许是被那烟呛得透不过了呼吸,抑或是心中无止境蔓延开来的阴霾,她环抱着冻僵的肩膀往后慢慢退去,一步一步贴上了岩壁边缘。砂岩簌簌落下,脚下已经逐渐站立不稳,她一半的身子往下滑去,心中惊恐万分,急忙攀住了石缝开始呼叫。
一声一声的呼叫断落在风里,显得格外单薄无力。也不知是过来多久,久得她几乎以为自己坚持不下去了,这时候,漫天火光窜高了两尺,林子里慢慢走出来一个人。
“青和!”她眼睛顿时亮了,俨然在绝境中看到了希望。“救我啊!青和……”
然而火光里的人却没有伸出手,而是笔直地站在那里,背后一轮硕大白皙的月亮。许是月光映着火光太过耀眼,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青和……”她嚎啕大哭了起来,嗓子被烟灰呛得嘶哑了,从头到脚的疼痛也侵袭着每一寸皮肤。
“救救我,青和!我在这里啊……”
他最终还是慢慢走了上来,好像对熊熊的火势毫不关心,只是脸上淌满了血迹,也不知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只是低头看着她,表情木然地死了一般。额上的柳叶图案似乎也一齐融进火光里,浓烈得要滴出血来。唯独思想却像火舌,延伸到那比幽冥还深的地底下,延伸到那一道漆黑如墨的、虬龙盘扎的墙上。
那道高墙——永远都坚不可摧的样子,却最终还是被打破了。怎么可能会被打破呢,无数次,他看着那道墙的时候,分明觉得那是永生都不能逾越的啊,又怎么会有人从里面出来?
他眼中狂澜,最后皆化为痴笑。“你为什么要出来?为什么要出来!”
出来,就成了财宝;出来,就成了魍魉;出来,原本该死去的名字又活了,但原本活在人们心中的形象却死了。对了,他的笑笑死了,这次,死得彻彻底底,用一场荒诞,成就了一个“炎景”。
他突然想到,原来自己一直希望她死的——
从一开始,跟所有人一样相信她还活着,满怀痛楚地想着救她,深深自责、深深懊悔,脑中盘踞的就是她活着的念头。渐渐的,所有人都放弃了希望,告诉他,笑笑已经死了。他说,不对,她一定还活着,一定等着他去救呢……这样想着,这样希望着,自己明明知道是不可能,却骗得连自己也相信了,一骗就是三年。
可是,谁会想到,她真的活着?
直到今天,看到这个无甚变化的笑脸,觉得陌生,而且陌生到可怕。她怎么可能还活着?她明明应该死了啊!怎么可能还活着!
啊,原来……自己一直希望着她死去。只有她死去,他记忆中的笑笑就可以永远活着了。
这样想着,他缓缓伸出了手。
“青和……”她努力想抓住他,张着嘴正欲抿出一个笑。
笑容还没来得及绽开,那只手却一把推了过来。
她只觉得身子往后直直地倒去,脚下一空,心降得比寒渊还冷。
为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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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对了,既然不应该活着,那么重新杀死一次就好了。
你一定是这么想的吧,青和……
可当你牵起我手的那一刻,我确实以为自己得到了拯救啊。
☆、化魔
“啊!”她突然惊醒了过来,眼前一片红白。
恍惚间记得推开那一扇门,比尘封的记忆还重。
一瞬间,是一片花瓣吗?红得像血。
低下头,她发现自己紧紧抓住了身边的另一只手,紧得指甲都掐进了对方手掌中。
手的主人是一个有着一头浅灰色头发的苍白的男人。他坐在一旁的沉香木椅里,消瘦的骨架似乎撑不起那身青灰色宽松的衣服,病态之中简直透出一丝鬼气,但是额角上一枚柳叶形状的刺青,却给他的相貌平添了一抹清丽。
那双瞳孔似乎是长时间没有接触了光线显得晦暗,但眼神锁在她脸上,却像是直接看进了人的灵魂里去,已然没有一点正常人的姿态,连同那只抚上来的手,掌心也没有温度可言,这个男人……简直像鬼。
但这个鬼却露出了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笑容。他用低哑的声音唤她:“笑笑。”
松开他的手,她张了张嘴,眼神渐渐平静下来。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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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这个深入骨髓的字眼,以前却从来没有叫过。以前,故意天天唤他的名字满心无忧,现在,却反而用这么一个干冷的字眼辟出骨肉之中最森冷的鸿沟。
“羊……他死了吗?”
她黝黑的眼晦深如海,勾住他面上的每一丝表情。
他毫无躲闪之意,只幽幽地回答:“死了。”
她慢慢转过了脸,眼神空洞地望着头顶石壁。过了一会儿,有一颗硕大的泪珠从眼角滚下来,很快隐进了发隙。
“你不该杀他的……”
不该杀他的,可是他还是因为自己而死。天底之下,到底有多少事情是不应该的,又有多少事情是可以在发生之前就预知的?如果可以预知就好了,那样的话,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悲伤?
“是我害死了他……”她紧紧咬着下唇喃喃,手指紧握着微微颤抖起来,然又突然迎上他的目光。“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我会从万壑深渊里爬起来找你?”
青和似乎被那清冷如冰雪的目光刺着了,身体往后略微靠了靠,却含笑答道:“笑儿,我说过了,我一直在等你,我怎么会想你死呢?”
“不想我死吗?我还以为你一心想我死。可不论怎样,我确实活下来了……七年未见,你变了好多。”她的眼睛比乌玉还要清亮,里面似乎有泪,又似乎只是光。
“傻孩子,我变成什么样子,你不是依旧认出我来?”
“对……你说得对。”她下意识地点头,慢慢松开了抓着他的手,支撑着坐起来。青和想要扶她,却被她微微躲开。她距离他仅三尺近,但目光却变得拒人千里。
“我曾想过你会不会已经换了名字,变成任何可能变成的人——名扬四海的武林侠士或者是恶名昭著的魔头,只要可能是你我就一个都不放过地去找。”她曾经还想君承欢会不会就是青和,自己会不会根本认不出现在的他了,没想到现在一眼看到了,轻易就能认出来,只因这种感觉已经深入了骨髓怎么样也不会忘掉。
“因为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我身边——你是在等我,一步一步地等我找到你。不管是给我准备了解释也好、陷阱也好,你就是在前面牵引着让我来找你。”
青和置若罔闻,保持着那个搀扶的姿势,空伸着手。
她现在终于懂了,那时候,他说,从此跟着我走好不好。原来根本是另外一个意思。
“我一直有一种感觉,只要我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我们就会见面的。可是青和,你真的变了,以前的你,从来都是让我在原地等着……而现在,你越发不耐烦了。”
随着她微小的一动,“吧嗒”一声,小小的物什掉到了地上,咕噜噜几下滚到了他脚边。她低头扫一眼,憾然轻叹:“所以就连我送给你的东西,你也已经不要了?”如果陆随在此,他定能一眼认出,是那一枚雕功拙劣的木葫芦。
“最初,你让程江找到我,带我进营,是因为你早就知道我会在那里得到蓝州地图的下落吧?我确实如你所愿了。后来,在尸丑国的时候,你用这个葫芦来提醒我,提醒我你时时刻刻在等着我,我又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