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叔荐俊眉一皱,道:“你试着说过吗?”
“那倒没有。”
“君承欢胁迫你?”
“那倒也没有。”
他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那你还不走?”
她怔怔,这才感觉到赤脚踩在地上有点冷。
“那他为什么自己不来?”
鼻翼间充盈着桃花若有似无的脂粉香,不知是不是夜间的关系,此刻闻着格外甜腻了就叫人生出几分细小的厌烦来。
“殿下没空亲自来。”
“噢。”她歪过头,一双媚人的大眼慢慢眨着,神情说不上无辜,但隐约看出写了失落在脸上。
有那么一个走神,公叔荐突然想起陆随之前在耳边念叨的,说这丫头要不是成天疯疯癫癫,其实生得倒很好看。好看的脸面下像是掩藏了另一个人,亦真亦假分辨不出来——但也是仅仅一瞬间罢了。
察觉到自己的失常,他感觉有些烦躁,脱口而出:“他昨日成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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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昨日成亲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平直冷淡的语调。
她的表情凝滞了一下,但也仅仅就是这么一下。陡然,一道红绸擦着公叔荐的侧脸打过去!公叔荐一动不动,耳边硕地擦过崩帛之声,有东西在他身后落到了地上——
原来是打下树上一只灰白猫头鸱。
有传灰白色的猫头鸱是不祥的,打下来倒也算正常,但公叔荐注意的却并不是这倒霉催的生物,而是面前显得有些异样的女子。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她一双瞳孔有些渗人。
“他成亲,竟也不等我?”她反手一翻,红绸悉数落平在掌心里,紧紧攥着。视线却不知道停在了哪儿。
说不上来她此刻脸上是种什么表情,平静如凝住的羊脂,又或皱起微澜。公叔荐第一次有了连一个人情绪都看不透彻的感觉,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而面前这张脸下重叠了什么的感觉愈加明显,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像要冲破这副身躯,看得人胆战心惊。
换做以前,脑中会产生这样的念头,那他肯定是疯了。
可她并没有变成什么妖魔鬼怪的征兆,只是慢条斯理地用脚碾地上一片桃花瓣儿,神情困顿半晌,叹出一口气来:“明明还有两天……原来皇家的威严,也是能说变卦就变卦的。”
说罢慢悠悠地笑着,乌黑的睫毛上有些清冷的光彩。“公叔荐,你见到那位公主了吗?”
她突然喊他的名字——她以前从未认真喊对过他的名字。
“你见到的那位公主,是不是生得很美?定是个很好的女子……对吗?”
问的人显得十分认真,叫人不好回避。
他偏过些目光,冷冷答:“亲王妃……是很美。”
“噢,对,是亲王妃。”她陡然抱歉起来,小孩子一般不知所措:“是我喊错。”
公叔荐见了这样子更烦,凝神倾听了下四周,催促道:“快走吧。”他已经隐隐听见有人朝这里迅速移动,也不知是不是临云宫蛰伏的人来了。
“去哪儿?”她一动不动。难道是要回端王府吗,她回去做什么?
“君承欢将地图交在我手上,会有很多人想找到我、杀我。”说出这话的时候,一张脸微微侧过来,轮廓深邃而显得十分好看。
她说话不紧不慢,陡生一面风情万种的模样,举止神态跟方才判若两人。“若我今天不跟你走,你也要将地图带走吗?我若是不给,你要怎么办,要杀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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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怕的静谧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公叔荐从未感觉这样无奈过:他做事一贯是有条不紊,不干无用的活、不打没把握的赌,所以一贯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可是对着面前这个小女子,唯有无力而已:她能不能别这样冲着别人笑?能不能收起那种古怪的、自以为是的态度,越是相处,就越看不清想法。
他的直觉不会错——她给人很不妙的感觉。
“你不是我的对手。”尽管这样,他还是忍不住提醒她,“殿下他……未必不知道你要走。”
也许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轻易被她得手。让她离开京中远远的,远到看不见那满街锣鼓喧天的场面,远到端王他自己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
公叔荐只是不明白,既然放她走了,为什么现在还要遣自己来说这些话?
回想先前,他将江湖四散的喜帖交到端王手中。端王接过,喟叹:“好一个君承欢,真是会挑日子。”
待目光不经意企及下头落款时,却瞳色一沉:“贺楼氏?”
落款之上的新婚燕尔姓氏,正是并排儿写着君氏与贺楼氏。
端王脸色突然冷下来,拂袖将喜帖压在案上,嘱道:“去将玉桃郡地势查清楚,一村一户都不要漏下。而后,尽快把她给我带回来。”
公叔荐从未见过他那样的表情,也是那时才知道这个贺楼氏竟是笑笑。她满身疑团尚未全部解开,现在索性连名字都变了,那到底还有多少东西是他们所不知道的?
两人半尴不尬站着,心中各有念头。
也就是这时候,头顶树丛里唆地窜出个人来,一把拖起两人的手就跑。
“鹿?”笑笑惊讶地瞪大了眼:“你们是一起来的?”
“我就知道这呆木头拿你没辙!”陆随边跑边骂咧:“这里到处是临云宫的人,你们寻死啊?”嘴上话没说完,三人就闻身后炸开一声鞭响,原本站的地方被人打出一长条深痕。
“这臭娘们,怎么还偏偏追着我不放了!”
陆随气急败坏,顺手将两人一推,自己掠了回去跟来人大打出手。与公叔荐狂烈的打斗方式相反,他走得都是中规中矩的套路,但一招一式都是经过千百次磨练,生进了骨子里,攻守之间滴水不漏。
追击者一声娇笑:“自然是看上哥哥你长得俊俏,才念念不忘追上来了!”语罢,一抹魅影游蛇般缠斗上来,节节击进,这不是销声匿迹了许久的菱蛇娘子?
菱蛇娘子见了在场几人,倒不惊讶,边打边嗤笑道:“这真真儿是巧了,原来先生也在呀,学生这一番不害臊的话被先生听了去,可别笑话学生才好……”
“呸!公叔,瞧你教出来的好徒弟!”陆随破口大骂,“你怎么不自己来清理门户,这娘们忒难缠了,追了我三里路!”
公叔荐提剑在手,脸色不能再差。身子一动似乎是想要去帮陆随一把,若现在出手,菱蛇娘子断然不是对手。可偏偏为何,在看到菱蛇那嘴角勾出嘲讽笑容的那一刻,他不禁停住了动作。
出手疾点笑笑的几大穴位,趁她尚未反应过来,公叔荐夹起人就走。陆随在后面不满大叫:“喂!搞什么……”他置若罔闻,果真留下同僚独自跑了。
陆随的身手绝不在菱蛇娘子之下,与其一同耽搁时间,不如先将该做的事做好——这就是他公叔荐一贯的处理方式。只是这么做的时候,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内心有一种细微情绪,莫名地抵触着跟那个女子成为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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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叔荐携着笑笑在桃林中穿梭,来时的路已经不见了,显然这一片摆有障目桃花阵。
施阵者手段高超,他与陆随来时是在桃林上方依山行走,发现即使纵观全局,不出几里路便会感觉地势偏斜变化,虚实相错难以分辨。现在带了一人,不可能再驭轻功到树顶行走,需时不时停下查辨方向,偏差就更大了。
到了一条岔口,他低头问笑笑:“走哪一边?”
笑笑被他制住正生气,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不是来带我走吗,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公叔荐却慢悠悠地说:“听说你赌运很好,你来说个方向。”
敢情他是没辙了,拿她来讨个吉利啊!
她恨得牙痒痒,想直接张口咬他,但凑了半天咬不到,气馁道:“左边。”
公叔荐想了一下,果真沿着左边的路走。
“喂,你放我下来。”笑笑感觉自己的腰要被他夹断了,“我把地图落在屋里了,你带我回去也没用。”
他看也不看她,“蓝州地图至关重要,你一定是随身携带绝不假手他人的。”
再行半里,她说:“放我下来,人有三急。”
“等出去再说。”
“万一出不去呢!”
“那就憋着。”
“……”
她敢发誓,从没觉得一个人会这么讨厌过。
正当她专心致志地想着这个人到底有多讨厌的时候,突然腰上一松,她“哎呀”一声,整个人磕到地上吃了一脸土。抬头欲骂,却见公叔荐已经横剑在前,面色似冰、如临大敌。
前头适时响起一个低沉慵懒的声音:“笑儿,你怎么背着我跟别的男人跑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临云意
冤枉啊,难道是她自己想走的嘛。
君承欢这人是不是有点什么毛病,老是这般神出鬼没也就罢了,偏偏要说些叫人消受不起的话,一字一句都听得人两股战战。
她头冲着地,看不到他现在是喜是怒,急忙恬了脸笑:“这……我不是正被人绑架吗?”
“哦,绑架?”君承欢意味深长地看向公叔荐,语调如流水:“这样大胆,那真是罪该万死。”
公叔荐脸色一变,电光火石之间已经递出长剑,速度快得令人瞠目。他很明白,在君承欢这样的对手面前,是攻是守都无甚差别,出手快幸许有一丝先机,防不住就只能等死。
剑锋削破空气发出尖锐的鸣唳,走势是一个倒挂的“丁”字落下如白昼冷光,直取君承欢要害。君承欢自负“散水”掌法天下一绝,从不带任何武器傍身,这杀招来得突然看来是避无可避。
可君承欢又岂是这么容易就对付的角色?
他浮起一层冷笑:“不自量力,更是该死。”
言语间果然连眉头都未抬,脚下连退七星步,退到最后一步时却足下生力反进而取,横侧出掌拍在迎面而来的剑身上,正中剑身七寸处!倒似是在打蛇七寸,在这样极快且突然的情况下,他难道还能算准落手点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