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丫头们,夫人总信任忠叔多一些。
“没呢,我就到处转了转。夫人不愿意说话时,你们就让她一个人呆着,她心里通透着呢,比谁都想得明白,你们别瞎担心。”忠叔很是不在意地说道:“你也别觉得委屈,夫人毕竟是主子,不可能事事都一五一十地说给你听。她肯说,你就好好听着;不想说,就当没这事儿。”
紫苑点点头,叹了一口气,道:“若是这家里有个顶事的男主子就好了,就没人敢给夫人气受了;可惜至今也没见着一个配得上她的人。”
在紫苑眼里,寻常王公贵族也配不上良月。她能在驻马镇风生水起,到了京城,也能背负一身争议而令京城女子竞相模仿,且不说别的妇人,便是男子汉大丈夫也未必有这样的本事。
可世道终究喜欢欺负女人,总有人上门来生事。良月不怕抛头露面,京中识得她的人多了去,垂涎她的人也不少。正经些的还晓得遣个媒人上门,不正经的就敢在门外大嚷大叫,如今各处院门都养着凶恶的大狗,就是专门养着咬这种人的。
“这些事夫人自己拿主意,你就甭操心了。你年纪也不小了,多想想以后想找什么样的夫婿,夫人最头疼的就是你了,问一回装一回糊涂。”
“我才不嫁人呢,一辈子照顾夫人。”紫苑把头一昂,每回忠叔提起这件事,她都这样回应。“而且夫人也不是你说的那样,这些事她素来由着我自己喜欢。”
这是忠叔最头疼的地方。若是良月在,一定又会劝他:“说有什么用,你挑几个合适的悄悄往她眼前送,合了眼缘自然就成了;若实在找不着合眼缘的,有我一口饭吃,总也有她一口。”
良月任性,她带出来的丫头们也个个都这么任性,横竖有她罩着她们呢。
前头的争端,荷池边的良月是不知道的,她正玩着扇坠子,突地眼前光线暗了,抬眼一看,却是站了个人。目光沿着他的身体向上攀爬,一直到落在他的脸上,也不曾有丝毫意外。
那人便是远远地混在人堆里,拿背对着她,她也能一眼挑出来。女人若将男人放在心尖尖上了,眼神再不济也能练就这样的本事。
“李将军的喜好真不一般,偏喜欢这样偷鸡摸狗的行事。我这儿是私宅,可不是蛮子的营地,没关着你熟识的人。”话一出口,尖酸刻薄得良月自己都惊讶了。她不爱说酸话,不愿费那个口水,也素不喜惯会说酸话的人。
可她自己竟变成这样的人了。更可怕的是,她的酸话压根儿停不下来。
“在我喊人放狗之前,你还有机会自己出去,否则明日叫人知晓名满天下的李隐玉李将军私闯民宅,还给恶犬撵得满街乱蹿,令尊又要头疼了。”
良月一边说着,一边忿忿地想这宅子还从没有人能悄无声息地闯进来,偏他进来了,看来看门犬还得多添几条。
李隐玉垂着头默默听她一气儿说完,这才讷讷开口:“听说我阿爹来过了,若他说了不中听的话,你可以告诉我,我去同他理论。”
听他提及李令尹,良月这才留意到他身上的味道干干净净的,丝毫也没有李令尹说的流连酒楼的痕迹。李令尹骗她?
良月凉凉道:“令尊确实来过,不过不必李将军假情假意地忧心,令尊是正人君子,并未为难我这个柔弱妇人。倒是李将军回去得仔细些,我已将李将军说要娶我之事告知令尊,令尊似乎很惊讶且生气。”
天!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真是越来越讨厌自己了!
李隐玉一听便紧张起来:“我阿爹没有对你怎样罢?”
良月嘲讽道:“你亲生的爹,你竟不知他的脾性么?他可不似某人,动不动便甩脸子骂人轻浮,真不知那样守礼的一个父亲,怎么儿子是这样的脾性。”
说完这句,良月猛地起身,转身往身后的小楼走去。她不能再说下去了,那么多酸话想也不用想便自己从她口里冒出来,她不知后面还会说些什么——继续这样下去,迟早要说出无法收拾的话来。
她并未细思与李隐玉之间便是无法收拾又怎样。他这个只会说漂亮话的懦夫,像那些世族公子一样,只晓得用好话骗女人,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可她仍不愿意那样做。
李隐玉脸色苍白——可她看不到。她不知道“轻浮”两个字如今藏着一个他难以承受其重的故事,每一回听到这两个字,他的心就像被人扯出来扔在地上狠狠碾了一通。
他躲着她的眼睛,怕叫她看穿了他仍没有勇气坦白的秘密。
可见着她丝毫不犹豫地离开,他神使鬼差地伸出手去,捉住了她的手腕,用哀求的语调说道:“别走!”
她穿着丝质的褙子,艾草绿,露出里面白色长裙来;长发松松绾了个垂云髻,簪了枚素雅的玉簪。她总是极力在他面前穿得明媚鲜妍,不输二八少女,可她不知,多年前重逢的那个晚上,她素色的衣裙简单绾起的发髻,已令他一颗心陷落至今。
丝质的衣裳滑得很,不趁手,他手心紧了紧,不叫她逃开。
“放手!”良月挣了挣,可她的力气不比他,哪里挣得开?
她耳畔坠着红色的珠子,此时摇晃起来,落在李隐玉眼里,只觉自己魂魄都要随之晃动。
她的唇同样红艳,像花瓣一样柔软,唇瓣一张一合,令他视线无法移开,只想攫取来品尝一番。
“你听我说完,我才放。”他突然生出莫名的勇气来。她已经这样讨厌他了,连与他好好说话也不肯,恨不恨他又有什么分别?她已背了这么多年的冤屈,该是还她清白的时候了。
他心里的挣扎写在脸上,眼中满是乞求,这样的李隐玉她极少见。三年前他就不是擅长撒谎的人,三年后又能长进多少?她的心便软和下来,脑子一下冷静了,开口也不再控制不住地说酸话,又变成寻常那个她了:“你……打算这样同我说话?是几句话能说完的事么?”
她的目光平静柔和如月光一般,面色也很平和,穿着一身素雅的衣裳,在月光下朦朦胧胧的,看着有些不真切。他想松手,又怕一松手良月就跑了。
这样的好脸色,以后在面对他时,再也不会有了吧?
即使李隐玉面皮再白皙些,在月光下也是看不出脸红的,可良月知道他脸红了。
快而立之年的人了,还动不动就面红,也不怕被人笑话。
他还纠结着,良月径自回身往榻上坐着:“若是要说很久,我可站不住。”
李隐玉见她坐下,当真是要听他说话的样子,心稍稍放了下来。
“坐着说吧。”良月轻点下巴,指了指身旁的位置。
李隐玉便乖乖坐了下来。因着紧张将要说的秘密,他忘记了还攥着良月的手腕;良月也未提醒他。
作者有话要说: 化身勤劳的小蜜蜂,么么哒
☆、第二十三章
越想得到什么,就越怕失去,一如此时的李隐玉。望见她的似水眼眸,先前涌起的勇气消散了泰半——怕这辈子再也不能见到她,再也无缘她的温柔。
他凝视着良月,贪心地想多看一会儿。
良月见他只盯着自己看,并不说话,心下略觉奇怪。她不知李隐玉心底事,以为李隐玉没有别的话可以说了——除了嫁娶之事,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直到他松开她的手腕,下一瞬,他俯向她,用那双有力的胳膊紧紧拥住了她。良月愕然地靠在他肩头,脑中有片刻空白。
这个武夫,说话不客气的时候多了去,却从不动手动脚。她深吸了一口气,闻到香薰之下微微的酒气,那是他极力遮掩、始终未能遮掩完全的。
他确曾宿醉不归家。他从宫里听到了什么,李令尹亦不知,李贵妃只说与一个叫做良月的女人相关,李母便气得再也听不进别的。
已有许多年不曾慌乱的良月突地不安起来。以李隐玉的心性,若不是极其棘手之事,他绝不会如此唐突。
可是……究竟是什么事?
她想问,然而背后的双手炙热如烙铁,她贪恋那样的温度,终只是埋首于他颈间,双手紧紧揪着他背上的衣裳,一语不发。
心中若有彼此,再怎样心口不一,身体相触的那一瞬,阻隔着两人的一切便冰消雪融。
拥着她柔软的身体,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我想告诉你的事,与你有关……”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良月依偎在他怀里,听到他的话音从胸腔传来,每一个字都比前一个更沉重。
真巧呀,初次相遇,仅于黑暗里听到他的声音;重逢于她是呼兰哈敦之时,彼此亦瞧得不甚分明;今夜的月光温柔明亮,可此刻她与他目光落在不同的地方,同身在黑暗之中又有何分别?
流云浮动,遮蔽了明月,她的心也向着黑暗逐渐跌落下去。
她的眼泪落下来。有多久不曾落泪了?在驻马镇坎坷生存没有哭,被卖给蛮子没有哭,出逃失败险些重刑致死也没有哭,可她不晓得命运同她开了这么大的一个玩笑。
她原该和和乐乐地相夫教子,即便夫婿并不是她倾心的那一个,也不甚长进,然而在她的努力下,日子终归一步步好起来。若无意外,一辈子即便不能富贵傍身,也该安稳终老。
然而,一语流言令她颠沛流离,坎坷半生。
最艰难时,她亦不曾抱怨任何人,她选了一条不被认可的路,自然要付出代价才能得到想要的。她吃了很多苦,可她的命运在自己手中,也终于有一个倾心之人了。他未必多么懂得风情,不善嘘寒问暖,还时常傻得可爱,但他坚实的臂膀能为她遮风挡雨,也不会为了面子而死撑错误。
十六岁的良月看不到未来泥泞满路,后来的良月身陷泥泞之中,眼里只剩路。
唯有今夜,在李隐玉的怀里,在他毫无平素果决的音声中,她眨眨眼,看到了过去。丧子、离乡、挣扎、屈辱……这些本不该发生,若非他对李贵妃说了那句话……
不过十数年,她走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