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戒了严,不许出车。”彭子越怯声应道。
“俺嘱咐你两句话——哪儿也不去。”
碍着脖梗儿给硬生生顶了个死紧,彭子越稍一偏动,四肢百骸便犹似通上了极强的电流,自百会以迄会阴,缘督脉上下无一分一寸不酸麻疼痛,可在这万分难忍的苦楚之中,又隐隐藏着些快意,好像撒开一泡尿、或者抓着一处痒,甚至擤出一通鼻涕那般舒展活畅。偏在此际,他听出来者刻意压低了的口音——是一路他原本十分熟悉的泰安土腔。
“您、您老——您老是——”
“才几天不见,您小子怎么干上车把式了?”
“师、师父?”
来人正是欧阳秋。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样儿的一个手法,彭子越但觉颈脊之间一处骨隙倏忽涌入了一股源源不绝的沸汤热油,同时听见欧阳秋慨乎言道:“你小子偷偷摸摸熬练《无量寿功》,虽然抢入了第五层心法,可这阴维脉与任脉交会之天突、廉泉没打通,阳维脉与手足少阳交会之风池、风池以上脑空、承灵、正营亦不通。这几个穴枯竭经时、虚耗既久,你只消一运气、一调息,脖头上下就要分家——到时候儿一颗脑袋瓜子便像一泡气球里头窝着只刺猬——噗嚓!”
彭子越闻听此言,眼一闭、脖一缩,只觉喉下天突、廉泉之间一阵收束紧张,皮肉有如被一条毳毳糙糙的麻绳箍住,且越箍越紧、越箍越热,下手一摸,却什么也没有。
“姑念你小子还是个有良心的,师父权且救下你一条性命,日后熬练,切记不可躁急贪功。”说完,一道浑似五点梅花一般的尖针锐刺抢入玉枕,绕颈根下沿儿滚走一圈儿,既像扎、更似烙,其疼痛之甚,又过于前——彭子越想叫、喉头却仿佛上了锁、加了焊,只能嗫嗫然迸出“师父”二字。
好在欧阳秋这一出手,不过眨眼间事。彭子越闷哼两声,原先极其热烫的肤感登时散了。打个譬喻来说,好比伏里天酷暑难当、乃以煮滚的毛巾敷面揩体,当即自内而外、涌出一阵清凉之意。彭子越乍一舒坦,探手再摸,却发现绕颈生出一圈儿宽可寸许、颗粒浮凸的毛囊。当下捺不住,又要回头,可颈根儿上仍杵着那支杆棒,此际彭子越分神转念,忖道:师父是个瘫废,又发了疯癫,此前一年六个月里,从未见他行功出手,怎地这一会儿居然有偌大气力?念头闪过,脱口斥道:“你不是我师父!我师父又瘫又疯,连只蚂蚁都捻不着——”
“不瘫不疯,师父焉能苟延性命到今日?”欧阳秋说着,半是笑、半是哭地枭鸣了几声,叹道,“二十年来,江湖中人皆称‘讲功坛’光说不练;要不是这‘光说不练’的金字招牌,师父每日里抵挡那些上门来试拳较掌的棍痞都应付不完了,还能栽培什么好样儿的人物?”
彭子越听着像要明白了,却仍透着五七分糊涂,还没意会过来欧阳秋说的是不是疯话,只得随口黏搭了一句:“好样儿的人物?”
“只可惜你入门太晚,没赶上打鬼子那些年——虽说是兵荒马乱,总然还是枪尖朝外、刀刃向敌,有些大是大非的时节,师父也点化过几个资质佳、品行好、端方秀异的人才。你,恐怕终究是及不上你那几位师哥的修为了。”欧阳秋说到此处,忍不住又迭声长叹了片刻,才掉转话锋,道:“至于这两年来,师父装痴卖傻,也是实出无奈、情非得已。若不出此,特务机关里那些鹰犬爪牙怕不早就探出‘讲功坛’的虚实究竟来?——倒是耽误了你千里迢迢、前来投拜的一片向学之心,师父着实歉疚难安得很——这一部《无量寿功》,毕竟原非师父所有,不该私藏独占,你且把了去,再揣摹揣摹,日后能成就多么深的造诣,便非你我师徒所能强求的了。”
一听说起偷学《无量寿功》,彭子越才知道,果然是师父到了。且那话里的意思,非但全无嗔怪怨怼,反而多的是宽悯慷慨,当下倒羞恧自责起来,想起月前匆促间临着生死大劫,自己失张丧志、慌速窜走,于身陷枪林弹雨的师父竟无半点忧灼恤念,两相对较,深自不堪,遂道:“弟子惭愧、弟子没能照料师父,弟子——”
“这却正是师父要嘱咐你的头一桩事——”欧阳秋道,“习武之人,力敌数十百众,最喜逞豪勇、斗意气,扬名立万,还洋洋自得,号称‘侠道’。我有一子,便是受了书场戏台上那些扑刀赶棒故事的蛊毒,如今流落天涯,尚不知落个什么样的了局。你是我关门弟子,切记我谆谆一言:万万不可以侠自任。”
“弟子记下了。”
“再者,”欧阳秋说着时,已然从车座儿里将那部《无量寿功》扔上前来,端端落在车前横杆弯角之处,“这部功法乃是一个名唤‘魏三’之人所赠,回想起来,魏三随手便将他家传之学授予我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落难之人,其中很有些深意——人家所期许于我者,乃是一副无私能舍的心肠,即此,师父也把这副心肠传了你。从今而后,你处世为人,也就知所进退了。”
“弟子也记下了。”
“此外嘛——眼前还有桩小事,做师父的得央你帮个忙,此事你乐意担下便担下,不乐意便拉倒——”
“弟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逞什么熊?你忘了师父头一桩嘱咐了?”欧阳秋暗里一运劲儿,彭子越只道后颈上的杆棒直要贯喉而入,不觉把个脑袋又垂低了些,听他师父娓娓道出了究竟。
原来前此二十年间,“讲功坛”在北五省里名闻遐迩,出入不下数千人众,其中十成九九皆是听掌故、凑热闹、闲来无事登门入座,把欧阳秋当成个说书人一般看待。兴致高些的,连月捧场不失一日,但觉故实引人入胜,便赍发几角赏钱作酬。正经活计忙碌些的,三天打渔、两日晒网、到席则听讲、缺席亦无妨害。要之如观人逞口舌卖艺、打发慌闷光阴而已。
然而,诚如武林史所载者,欧阳秋也颇知“详观慎择”,凡是碰上资质品行俱佳的,无不倾囊以授,使之“各自会心”、“勇猛精进”。廿载以下,果尔调教了董剑萍、董肇筠、田伯严、李恭贻、孟宪功和李政宣等六人。这六人也是“讲功坛”往来门客之中俱得《无量寿功》所载真传者。其中二董淹留泰安时日较长,各有三四年光景;李政宣成功至速,也有一年八个月辰光。孟宪功入门时年纪尚轻,仅十五岁;田伯严最称年长,出师时已逾知命。
李恭贻所遇最奇,可以岔笔叙之。此人年幼时得了个怪病,高烧十日不退,叫个江湖术士下虎狼药退烧之后两腿瘫麻萎悴,略无一斤半两的气力。此后,这李恭贻就在地方上匍匐行乞,天天到“讲功坛”前讨些残羹剩饭,闲耳旁听宣讲。一日听到欧阳秋说张紫阳《八脉经》,至“八脉者,先天大道之根,一元之祖,采之惟在阴为先。此脉才动,诸脉皆通”,以及“阴一脉,散在丹经——上通泥丸、下透涌泉,使真聚散,皆从此关窍”,堂上众人已昏倦不支、鼾息大作,独门外这李恭贻残疾在身,加意凝神领会,当下随之观想,自起脉之跟中,偏及足少阳然谷穴,再同足少阴循内踝下照海穴,忽然感觉内踝骨上二寸交信穴抖跳了一阵,这已是他病足以来所未曾有过的奇遇。接着,听见屋里的欧阳秋复开言道:“……故天门常开、地户永闭。尻脉周流于一身,贯通上下,和气自然上朝;阳长阴消,水中火发,雪里花开。门外空腹汉子且昏且默、如醉如痴——要知西南之乡乃坤地,尾闾之前、膀胱之后、小肠之下、灵龟之上。此乃大地逐日所生,根产沿之地也。一息既入,令胞中略转,透通阴八穴,起来行走便了。”欧阳秋话才说完,门外这“空腹汉子”居然当真像个醉鬼似的走了进来,双膝落地,伏拜不起。这年李恭贻十七,二十岁出师之后反倒得了欧阳秋发囊资助,到济南府育英中学就读,走上一条学子的道路。
欧阳秋对这先后投拜门下学艺的六人,总有一番交代,除了“万万不可以侠自任”、“无私能舍”之外,更曾一再耳提面命:“讲功坛”一非帮会,二非门派,绝不可广为荐引,大肆招徕,以免聚结莠秕、滋生扰攘。至于欧阳秋的名号,更不许向人吐露宣扬——不消说:这是当年他赴南京参加“第一届全国武术考试”铩羽而归所换得的一个教训:自凡人心存一点虚荣好尚,放不开显扬姓字的念头,于艺业便终须是窒碍、终须是捆缚。
此六子容或不敢违拗师父的勖勉,然而邈邈之隐,却难以摆脱悠悠之谈。终有那泰安出身的好事之徒,见同邑之子李恭贻者有朝一日成了北大高材生,乃向报章之专门刊登“曲线消息”的编采人士透露:李恭贻原是个瘫废的乞儿,若未经一番非比寻常的奇遇岂克臻此?“曲线消息”乃街谈巷议、言事风闻;“相承有此一说,何必究所从来?”径给登了一篇“瘫子迭遭奇遇/乞儿竟入上庠”的特写,绘形绘声,语多穿凿,于是也才有“神秘江湖人物”之语喧腾于市。李恭贻一见消息走光,违失师父训诲,又恐新闻界附会生事,一怒之下,辍学而去——几乎和他同时离校的还有一个也来自泰安的孟宪功。这一下“曲线消息”更有得写,说北大两名学生无故中辍课业,恐与秘密社会之煽惑不无干系。如此捕风捉影,果然引起了“保字号儿”的注意,自然特别简派眼线、多方查访。春去秋来,前后搜罗了大半年,终于从泰安“沦陷区”——也叫“解放区”——听来了一个离奇的传闻,说是一队枪兵放了一排火炮、轰垮一幢民宅,却仍没能逮住一个江湖高手。此外,还打听出四个名字——这四口人先后不约而同地在泰安待过,回北京落脚也颇有时日:且在行家眼中一“过”,便看得出都不是好对付的能人。终于在九月二十四号上,“保字号儿”兵分六路,刻意不带刀枪火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找上六人,直言是抓“共谍”。说也奇怪,这六人各只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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