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全身而退要受一些委屈也是难免,但总算是将此事平息了,跪在这儿身子都快木然了,此刻一身轻松,却也不敢轻易表露在脸上:“皇恩浩荡,微臣自当尽犬马之劳。”
“至于你儿子——”秦昊尧自然不难看清苏永眼底的如释重负,他唇畔的冷意更重,话锋一转,将矛头指向罪魁祸首。苏家若是有了污点,他不在乎一锅端,但既然苏永也是个谨慎之人,不如给他一条活路,让他念在这份恩德上,老老实实做人。
“今日,朕不想动手,免得脏了朕的手。”
苏永闻言,当下身子一震,紧紧攥紧衣衫一角,似乎听来是留下苏振命的恩惠,但为何他的心里却又汇入更多更多的担忧和不安?!
越过苏永的身子,秦昊尧从腰际掏出一物,将一把银匕首丢在苏永的面前,面无表情,薄唇微启。“这是你们苏家的家务事,自己看着办,朕即日起程。”
皇上虽然不曾哪怕一句狠话,但此时无声胜有声,他当臣子的,又岂会不知这个男人的厉害之处?哪怕是自己的兄长的江山也可夺来,哪怕侄子东宫太子也可算计,哪怕心爱女人病故的时候也不曾送一段路的天子……是这世上最无情的人。
这分明是要自己奉上诚意,让自己当侩子手。天子离开了,整个外堂再度恢复了平静,此刻众人约莫已经在厢房收拾东西,打算马上离开扬州苏府。
苏永瘫软在地,这一阵等候,实在是让人担惊受怕一夜,苏夫人的啜泣声振聋发瞶,让他更觉此事严重。
天子龙颜大怒,根本没有饶恕苏振的意思。
“老爷……。皇上这是什么话啊……怎么把刀子丢出来了……”苏夫人大惊失色,看着地上的那把匕首,更觉满心绝望,掩面痛哭。
“还不是你往日纵容他惹来的祸事?你还有什么脸面在我面前哭啊——”苏永心中有气,眸光定在苏夫人的身上,大力挥动衣袖,面色难看,重重叹了口气,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那把匕首在地上闪烁着幽幽的银光,仿佛只要看一眼,就把人的眼睛刺瞎一样。
“老爷,就算是我的错,你也不能袖手旁观啊,可是我们的儿子,振儿他不是外人啊,是我们的亲儿子啊,是我当年险些难产为老爷生下的儿子啊……”苏夫人看苏永面色生硬凝重,微微怔了怔,更是抓紧了苏永衣袖,嚎嚎大哭。
“慈母多败儿,你错了,我也没做对,不过如今不是孰是孰非的紧要关头。这回若是再做错,别儿子,苏家也逃不掉。”苏永扒开苏夫人的手掌,眼底满是苦涩,事情已经发生了,也不容他们逃避。
门口正有一道身影,缓缓走过来,苏永一看来人是公孙木扬,急急忙忙迎了上去,公孙木扬是秦昊尧登基之前就找到的老臣子,如今也是功臣,更是一品官员,想必话也比自己更有分量。苏永看此事艰难,不如跟公孙木扬求救,把他当成是救命稻草。
“公孙大人——”他满心急迫,走到门口给公孙木扬做了个揖,开了口。
“苏大人,我知道你要什么,不过我劝你还是别出口的好。”公孙木扬望了苏永一眼,笑着摆摆手,他不等苏永话,已然将他拒绝。只因苏永蒙在鼓里,雾里看花,才有贪心想要成功化解这件祸事,在公孙木扬看来,苏永实在愚钝至极。
苏永怔住了,公孙木扬是朝中最有智慧的臣子,他这么,若不是决心看他苏家的笑话,就是当真觉得此事到了无法化解的地步。
公孙木扬走近苏永的身边,压低嗓音,眼底一片幽深诡谲:“惹事的不就是苏少爷吗?皇上没有要他的性命,苏大人就该感恩戴德了,要是留着苏少爷的命根子,苏家可不定就要断根了……我也不能再了,苏大人自己揣摩着办吧,皇上为之震怒你我都心里明白,要不是同朝为官,我也绝不会对苏大人开这个口,免得好心当作驴肝肺呐……”
完这一番话,公孙木扬便咳了几声,负手离开,苏永走前几步,目送他离开,想必是一干人等已经打算离开了。
“有劳公孙大人提点。”
“告辞。”
公孙木扬不曾回头,随口辞别一声,苏永不再走前,默默无言。
此刻,天边才浮现淡淡晨光,周遭一片安宁,门口传出走动的动静,唯独苏永却出手揽住自己的夫人,他们本该去送送天子,但如今是没有任何资格了。
他突地下了决定,折回了外堂,俯下身去拾起地上的那一把银色匕首,咬牙走出了门,面色难看,脚步仓促。
“老爷,老爷你你这是要去做什么啊?老爷,你该不会真的要去吧,振儿还没醒呢——”苏夫人哭红了眼,跑着跟在苏永的身后,方才苏永跟公孙大人的话她听的似懂非懂,但如今看苏永的面色,已然让她手脚发凉。
“这样做,他才能活,你我才能活,苏家才能活。还是我们一道去死?”苏永走到半路上,才回过身来,此言一出,苏夫人只能含着眼泪站在路上,不再跟去。
他千算万算,也没算过苏家会遭此劫难。
……
“你身子不适,我们改走陆路,不过就要多走几日了。”
马车之内,秦昊尧朝着怀中的女子话,嗓音很低,仿佛是生怕惊扰她的睡梦。她依旧闭着双目,宛若是陷入沉睡,只是……他似乎知道她还醒着。
她陷在那些尖锐又冰冷的碎片之中,停下来也痛,朝前走更痛,碎片扎进自己的皮肉之中,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唯独痛,也不想睁开眼,也不想醒过来。
这整整半日,他从未松开紧握的手,只是即便如此,她的柔荑还是冷若寒冰,秦昊尧将她从苏家扶着出来的时候,她宛若大病初愈,毫无力气。
那些痛苦,那些很难忘怀也无法抛弃的过去,她以为早已忘却前事,没想过……它们还在原地不动。
她没有资格觉得那么痛苦,只因真正为她挡掉厄运的人是紫烟,真正痛苦的人也该是紫烟,她不过是……头一回真正体会到紫烟不曾出来不曾哭出来的那些苦……不,或许哪怕经历此事,她也无法体会完全。
她的身之痛,如何去跟紫烟的心之痛相提并论?!
她的狠毒阴暗,又如何去跟紫烟的一片赤心相提并论?!
秦昊尧见怀中的女子缓缓睁开双目来,唯独她的眼底并无任何情绪,定定地望着一处,这世间原本就是无奈之际,身在平凡之家或许可以快意而活,身在名门望族或许终生不能自已,富贵,繁华,生死,到底又是握在谁人之手?!
高兴的时候,就该开怀,痛苦的时候,就该落泪,原来这也很难。只是活在宗室之中,最常的,不就是情非得已?!笑的时候,并非满心欢喜,哭的时候,也并非哀怨痛心,更别提那些情意了。
主仆之情,男女之情,知己之情,亲人之情……她得到的,失去的,这辈子或许都无法理清楚。
整整一日,她都不曾开口,唯独攥紧他袍袖的双手,从未松开一分一寸。
她又何必自欺欺人?!她年少时候最初的愿望,不就是在那座皇宫之中?!她最初的心愿,不就是成为秦昊尧的王妃?!她有的,是赤忱情意,却也有玲珑世故。
这一场虚梦,也该彻底清醒了,她满心坦然,一日不曾进食,却也被颠簸地疲倦,再度在马车之内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仿佛是睡了太久太久——穆槿宁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午后,马车停靠在官道绿荫之下,车外隐约可听到人声,却并不嘈杂。她扶着门框,下车的时候脚步一软,车夫看到她下车,正欲开口喊来前方休息的众人,她却拒绝了。
定是看她睡得实在是沉,他才让人歇息一阵,并不曾过急赶路。望着那个站在树旁的俊挺身影,她突地一阵心酸,明明是大好的日子,几年来皇上头一回微服出行,要不是她,也不会将此事毁坏的如此彻底。
众人出宫的这一路,各自高兴欢欣,如今却是草草收拾了行李,急着将她送回宫里,免得再生是非,仓促慌忙,也无暇顾及返程的风景。
是她扫了众人的兴致。
这般的机会,原本就不是有就有的,秦昊尧虽然性情冷漠霸道,但勤政爱民,常常忙碌国事,并非总是想着游山玩水,看歌舞升平。
“姑娘,让微臣再为你把一回脉吧,方才你睡着,微臣也不敢叨扰。”御医见穆槿宁站在马车前面,缓步走了过来,毕恭毕敬地了句。
“不必了,我并不曾生病,只是有些累。”穆槿宁挽唇一笑,轻声婉拒,虽然面色苍白,但眼神却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她的身子,她自己知道,伤人的,也是她自己,她哪里会生病受伤呢?!
她,只是被突如其来的记忆刺伤了而已,只是因为那些太过不堪厚重的往事而吓懵了浑浑噩噩而已。
站在前头大树下的天子听到身后的话声,不再陷入思绪,转过身去凝望一瞬,朝着马车旁的女子大步走来,看她依旧面色死白,整个人贴靠在马车之外,仿佛弱不禁风,不禁更生怜爱之意。
“这官道周遭并无好的酒楼,朕已经派人去前头寻找,正好一路颠簸,下车来走动走动——待会儿,你可不能再任性不吃。”秦昊尧敛眉看她,为她拉拢披风,大手覆上她轻垂在身侧的柔荑之上,她身上的凉意,却依旧让他不能放心释怀。
她口含丁香,笑眸看他,安安静静地听着他话,神态没有半分惘然迷失,眼神安静,她的前半生,在海中沉沉浮浮,却也不该用后半生来悔恨。
“我定是又犯浑了,居然睡着这么久才醒。”穆槿宁垂眸轻笑,虽然话依旧有气无力,却也不比昨日的沌痴迷,字字清晰。
秦昊尧听她这么,也不禁扬唇莞尔,昨夜看着地上染血的烛台,更是满心痛惜懊悔,他对自己也不无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