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品着碧螺春,一边听着穆槿宁的言辞,公孙木扬的眼底愈发幽深黯然。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是兵法,用在险恶的深宫,不知是否能有用处,他不再轻易开口,按耐得住,更想看看这个女人如今想的多深。
见公孙木扬不置可否,她淡淡瞥了一眼,碧螺春的清新香气,还萦绕在空气之中,仿佛让她想起在江南的那段时光。那段时光越是美好越是温暖,就显得深宫越是严苛越是凉薄,但即便如此,她也要咬牙夺来一席之地。她相信公孙木扬此刻沉默,并非不愿助她一臂之力,只是公孙木扬深沉莫测,深明大义,她不必耗费力气说动他,只要是他觉得对的觉得该扶持的,他早已有了决策。
“想来她此刻坐立难安,可是昨夜前来诊断的又并非是药膳房寻常的御医,她不知此事进展,下一步棋子就更难走了。”
“若是让真凶揣摩出来,您身子大损,皇嗣不再,便是给那人送去一颗安心丸,不会再加害于你——”公孙木扬不疾不徐地开了口,手握手中的茶杯,此话看来虚实莫辩。
“若是那人生性愚蠢,或许会觉得高枕无忧。不过我想她还是会怀疑的,我闭门不出,对她而言说不准只是一个陷阱,安心是一时的,她更想早日亲自确认,我是否已经如她所愿……她是个小心的人。”穆槿宁陷入沉思,一脸沉郁,蓦地眸光大盛,宛若山涧潋滟。“公孙大人,你说若是如此不安,那人是不是迟早会出现?”
“老臣觉得此事也不一定,若是此人出现,要是发现实情,再下狠手的话——”公孙木扬更是担心。
“我更想知晓那个人的真面目。”比起不知何时会再来的危机,她更想将那个人从茫茫人海之中抓出来。穆槿宁冷然抛下这一句,公孙大人直直望向那张虽然姣好却没有任何笑容的面孔,突地心头浮现一阵凌然寒意。
公孙木扬看着她,她说要自己将罪人揪出来,似乎要假手于人,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托付于他,但不知为何,他似乎更觉她分明是知道一些内情。
玉清宫内。
“还不知皇上何时才回来吗?”祺贵人端坐在铜镜之前,听到身后的步伐,缓缓靠近自己,她淡淡问了一句。
宫女低低应了一声,见祺贵人的面色更难看,低着头站在一旁,不敢说任何话。
“我让你打听的消息呢?”祺贵人将一条松石绿链子挂上自己的脖颈,比对了一下,将华服上的金珠项链取下,挽唇一笑,铜镜之中的女子虽然称不上是让人惊艳的美貌,却也看来纯真友善,温和可亲。
“清晨驸马爷去了一趟,出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紫鹃终日忙着照顾自己的主子,都不曾出门来露过面,更别提圣女了——”宫女在偏殿外足足观望了两个时辰,她据实以告,巨细无遗。“偏殿里像是出了什么事,否则午后每一日她们都会出门去御花园赏景。”
“还有谁去了偏殿,你留意过吗?”祺贵人闻言,突地敛去笑意,圆亮的眸子之内满是清冷,她朝着身后的宫女瞥视一眼,仿佛不是无意间问起的寻常。
“驸马爷走了不多久,公孙大人也来了。”宫女拧着眉头,仔细回想,最终想起在一天之内,还有别的客人到了偏殿。
祺贵人身在官吏大户之家,对王朝显贵,朝廷红人当然不会一无所知,公孙木扬虽然已经是一个老人,却是天子最信任的臣子。她骤然眼神转沉,大惊失色:“公孙木扬?”
“对,主子。”宫女点点头,不知为何主人突然变了脸色。
祺贵人幽幽叹了口气,宛若同情怜悯姿态:“看来当真是出了大事——”
天子不在宫里,圣女孤立无援,想着找到公孙木扬,自然是将自己的难处都说给公孙木扬听了,公孙木扬就会为她主持公道。只是可惜了,无凭无据地说她曾经怀上皇嗣,如今被人陷害,数月的身孕化为一滩血水,公孙木扬那么精明深不可测的人,当真会相信这一番听来全然不值得相信的话么?
公孙木扬又岂会为了一个外族女人的话,跟后宫嫔妃对立?圣女没有半点身世背景,唯有一张长得跟已故皇后的面孔,没有皇嗣,她什么都不是。无论哪个后妃的身后,都有家族身世,哪一个比不上她?
不过,她还不能太早下定论,把人逼到了绝路,她真想此刻就去看看那个女人的脸色。
她真想听听,是否还能那么不可一世地跟她说,别再妄想景福宫——
“鸳鸯,你来看,是这对玉环好看,还是这对金兰别致?”祺贵人取出两对耳环,放在桌上,问了宫女一声。
“奴婢觉得玉环好看,翠绿明亮的,很配主子的肤色。”被称为鸳鸯的宫女怯怯地说了句,却是真心诚恳,这位主子伺候起来向来不省心,不过看主子还有闲情逸致问这个,今日倒是心情不差。
闻言,祺贵人扬唇一笑,却是径自挑了那对金兰戴在丰润耳垂上,鸳鸯见状,再度低下头去,莫名生出些委屈,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要问自己。
她跟着祺贵人快两年时间了,又不是不知祺贵人的任何喜好,她的主子向来不愿沦为寻常人,卑贱奴婢喜欢的,堂堂主子如何会喜欢?她自然无法容忍跟下人一般的品味。
“主子,宫里要来客人吗?”见祺贵人费心装扮,光彩明艳,鸳鸯小声问了一句。
“若不是有客人来,我还不能装扮自己了?”祺贵人冷冷淡淡看向她,嗤之以鼻,随即站起身来,发号施令。
“今日,我想去转转御花园。”
鸳鸯不敢再开口,自己伺候的主子一向如此,看似友善平和,一旦有一句话说错了,便会连着不安好几日,她跟在祺贵人的身后,寸步不离。
祺贵人难得有了兴致,昂扬地观花扑蝶,仿佛从小就生在宫里的女子一般,御花园的美景,更是让她满脸是笑。
“把我扑到的蝴蝶都装好。”祺贵人嘱咐一句,鸳鸯连连点头,手忙脚乱地将蝴蝶装入一个空瓷瓶之内。
祺贵人出身名门,自然见过不少贵家小姐扑蝶的模样,没一个是动真格的,仿佛只是欣赏自己扑蝶时候的美丽身影和落入别人眼中的那一瞬惊艳,实在是矫情。要是真心喜欢,为何又从不将蝴蝶握在手中,若是不喜欢,为何又追逐地耗费许久力气?
祺贵人一身松懈,唇畔笑意更洒脱明朗,不过她不一样,她喜欢的,就要得到,就要占有。正如这些留恋在花丛中的蝴蝶,正因为流连忘返,才被她捉住,置于瓶内,成为自己的玩物。
“这些蝶儿要是饿了怎么办?吃树叶还是花瓣?”鸳鸯透过手中瓶口的网兜,望向其中,里面的两只蝴蝶飞上飞下,扑着双翅,唯独无法离开那个瓷瓶,看来格外可怜,她不禁幽幽地低声自语。
“瞧你一脸蠢样,我让你把它们放好,可不是要养它们——反正也活不过几日,装着拿回去放在玉清宫里看看,不是正好?”
祺贵人只觉得鸳鸯愚蠢又可笑,冷哼一声,她素来都是做了决定就要走到底的性情,全然不在意这些蝴蝶的死活,在她看来,让她欢喜新鲜几日就已经足够,蝴蝶这般脆弱的生物,迟早是要死的。
再无任何利用之处的东西,就是一堆废物,到时候扔掉就好,也不可惜。
……
“皇上,一切都已经准备得当。”
陈鸣朝着佑爵下跪行礼,分出胜负的第三日,他们已经遵循天子的命令,打点一切,午后就准备出发,回去北国京城。
俯下身子,佑爵从自己站在的树下拾起一片树叶,仰起头来,从树叶之中的空洞透过视线,天际的太阳充盈其中,宛若树叶上的一个橙红色斑点,他扯唇一笑,在如此荒凉的扎营之地,百里之内只有这么一棵树,实在看来孤寂荒凉。
“朕当真想念宫里的花梨木大床,丝绸被褥,热的时候还能喝着凉茶,这些天在这儿睡得腰酸背痛,哎哎哎,要是在这儿住上一年半载的话定会早生华发啊……”佑爵的眼底,一抹苍凉转瞬即逝,他将手中的落叶潇洒地一扔,神色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大声叹气,自然而然,宛若十来岁的少年一般抱怨个不停,言语之中却又不无风趣洒脱。
陈鸣呵呵一笑,倒也不再说话,从地上起身,眼前这位天子喜怒无常,捉摸不透,不过却不如过去传闻之中那么纨绔风流,不成气候。
“光国将军也好早些回去,朕给你一个月的假,可别落下一辈子的病根——”佑爵指着陈鸣,说的慷慨大方,自如越过陈鸣的身子,笑声不绝于耳。
明明败下阵来,但在天子的身上,却看不到任何一分挫败和失意,他依旧意气风发,谈笑风生之间,宛若没事发生,不过是在边疆走了一遭而已。
“我们走之前,皇上就不想去再看公主一眼,从今日开始,皇上跟公主就很难见面了……若是桢帝不近人情,不肯答应,微臣自会想个办法——”陈鸣站在佑爵的身后,面色越来越凝重,他虽然满心自责,但自始至终天子不曾指责他半句,此战输了还不是最严重的,他们大部分人马可以今天就返回原路,但宝月公主却成为他国人质。
“如今能想到的办法,还不是最莽撞最冲动的法子?上回试图营救宝月公主不是被识破了?再好的计策也不会用第二次,更别说派几个高手去又如何,定是羊入虎口,弄个人仰马翻。宝月公主要是被藏在几千人之内,一时半刻很难找出来,即便找出来了,也无法顺利带走。”
佑爵背着身子,不曾回过身来,无人看透他此刻的神情,但这一番话却让陈鸣哑口无言,无法应对。
他们似乎只剩下洒脱离开这一条路,才会不显得那么狼狈可笑。大圣王朝此回不追穷寇,已经算是天大的仁慈,毕竟他们此刻所有的心思,都在天子的身上,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