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大觉意外,吃惊道:“竟有如此的亏空?朕即刻下旨晓谕各省直司府州县等官不得恬安积习,各怀私心。责成各省抚按督催,户部也要派员去查,吏部考比以此为据,按时缴纳完全者录优擢升,依旧拖欠的革职降调。”
首辅李标道:“皇上,这样做是否太过火了些?今年旱魃为灾,各州县收成不一,这样一概而论,一些官吏即使不生怨恨之心,若只想个人仕途,曲意媚上,为纳足钱粮一味苛政,横征暴敛,那些勇悍好斗的小民饥寒交迫,吃穿艰难,说不得会铤而走险,生出什么变乱,或因此而牵动复辽大局,也失了皇上爱民护民的本意。臣以为可将天下州县,依其土地脊肥年成丰欠,分出等次,该加的加,该减的减,像广西的柳、庆、恩、太四府,福建的浦城,山西的垣曲、襄垣、宁乡等县依例免了,陕西一省今年灾情最重,自足都难,能减免才好。”
崇祯道:“朕所究心的不过边防、民生、吏治三事,其实只是一事,旨归还是民生,为君之道,先存百姓。《尚书》说: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国、君、吏都是以民为本,朕下旨催缴钱粮,也是为封疆护民。先前修三大殿,建生祠,花费多少银两,却解发有余,如今大工完了,生祠都已拆毁作价折银,如何反不足了?钱粮哪里去了?”
兵部尚书王在晋颂道:“皇上忧心天下,身系万民,一些边将不知仰体圣恩,危言耸听,虚张声势,军饷拖欠属实,但并非如其请饷所说的那般严重。边将蠹饷自肥,往往虚报兵额,冒领饷银,更有甚者贪墨克扣,中饱私囊。东江毛文龙既曾有疏本弹劾登莱总兵杨国栋克扣,而杨国栋又弹劾毛文龙虚报。东江兵号称十五万,其实据兵部核实仅两万八千,依辽西旧有兵例:一等月给银二两,解发饷银最多不过五万六千两,而毛文龙所请为三十五万四百六十两,两者所差甚巨。兵籍空悬,岁饷太浮,若不核实兵额,总是解送粮饷也不是办法,欲壑难填,边地永无粮饷富足之日。如此国不堪其用,君不堪其忧,民不堪其苦。臣以为粮饷固然当依例解发,但惟今之计必核兵籍,兵清自然饷足。”
崇祯点头道:“核兵籍自然可行,只是要得其法。六月间,户部派员外郎黄中色专理东江饷务,核查东江兵额为三万五千,毛文龙上疏说他是以一岛兵丁之数囊括各岛兵员,其实辽民避难,聚集海岛,拿起锄头是百姓,穿上甲胄便成兵丁,不可拘泥成例一概而论。再说,毛文龙孤撑海上,苦心经营,大不容易,户部却以糜费军饷为借口,横加刁难,朕如坐视不问,怕是不用后金进兵,户部的几个官员便将东江剿灭了。区区几两饷银与东江重镇,孰轻孰重,判然可分,还用大费周章,这般缠绕不清么?”辽东情势本来已是危急,朝臣却一味因循,崇祯心下隐隐有些不快。
一个身形高瘦的言官道:“皇上,边将虚报自肥容或有之,然军饷不足不全在边将,而在于吏治。”
“你……”崇祯本待要问他姓名官籍,话到嘴边,又觉有失明察,改口道:“你细奏上来。”
那人见皇上迟疑,恭声道:“臣是户科给事中韩一良,对边饷一事也曾究心。臣以为各边粮饷所需终不过数百万,我大明万里河山,举全国之财力供给自当绰绰有余,而今只辽东一隅也难满足,大可怀疑,但所疑者不当只是边将,各臬台州县官吏也可怀疑,百姓钱粮年年交纳,而各库空虚,无力解发,是何道理?”
韩一良轻松说出,但殿中召对的众人却如春雷在耳边炸响,惊得面面相觑,变颜变色,不知如何是好。崇祯感叹道:“当年宋高宗问天下何时太平?岳飞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命,则太平矣。看来各库空虚实在大有积弊,许多的银子都哪里去了?”
韩一良苦笑道:“哪里去了?都送了花了贪了。如今哪里有不用钱的地方?哪个官是不爱钱的人?花钱买来冠服,怎会不暴敛钱财捞回来?有人说县官为行贿之首,各科给事中为受贿之魁,不少人谈起贪官污吏,都归咎于县官带头乱法,实在是皮相之论。县官俸银不多,一年不过二百两,花费却极多,上司要打点,来往的客人要招待,巡按举荐要感谢,三节两寿更是概不能少花红水礼。上京朝觐莫大荣耀,可是花费更是惊人,往往不下三四千两银子。若想高升或是调换肥缺,出多少银子得什么样的差事早已成了惯例。”
崇祯问道:“什么惯例?”
韩一良见众人神色极是惊谔不安,情知牢骚发得多了,但见皇上追问,不敢不答,硬着头皮道:“各个品级都有成例,总督巡抚最少要五六千两银子打点,富庶地方的道台知府要两三千两银子,各州县衙门的主官佐贰也各有定价,举人监生衙门胥吏也多因捐银而得。这上上下下有多少银子,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从地里冒出来的,想要郡守县令们廉洁,办得到么?臣平日寡于交际,闭门自守,但这两个月来辞却书仪还有五百两,何况善于交结,广为周纳之人呢!伏请皇上严加惩处,使臣子视钱为粪土,惧钱为祸患,临财毋苟取,不然文官不爱钱之说,终属空谈。”
崇祯听得面色阴沉,默然无语,殿里一片沉寂。刘鸿训见韩一良将官吏说得一塌糊涂,担心激怒皇上,忙分辩道:“韩一良所言也不尽然,钱礼往来也不尽是纳贿,还有人情交际。”
崇祯追问道:“什么交际?”
刘鸿训解说道:“亲友馈赠,礼尚往来,不可与纳贿并论。”
周道登接口道:“纳贿意在希荣求宠,破不得情面,以致损公肥私,终成巨贪窝鼠。而人情往来正合尊尊亲亲之意,与纳贿自是不同。”
崇祯冷笑一声道:“何谓情面?”
周道登本欲帮刘鸿训辩白,未料皇上发问,不由黑红了面皮,怔道:“情面、情面者,面情之谓也。”众人听他颠来倒去浑似未说,偷着掩嘴而笑。
崇祯见他奏对浅鄙,责道:“周先生想必读熟了《尔雅》、《毛传》,做惯了八股文章,回话自然便古板了。什么情面者,面情之谓也,全是些车轱辘的话,反复陈述,没有丝毫阐发,说了也是未说。读书意在经世济用,要在变通,若死读书读死书,国家开科取士,用读书人做什么?”
周道登早已心慌,竟以为皇上又问,瞠目结舌,片刻才嗫嚅道:“容臣回到阁中取书查看明白再奏。”众人哄然大笑,又见皇上早气青了脸,忙各自掩了嘴,憋着腮不敢笑出声。周道登窘红了老脸,用衣袖不住擦拭额头的冷汗。
崇祯隐忍不发,目光凌厉地望他一眼,说道:“韩一良所奏大破情面,忠鲠可嘉,当破格擢用。钱龙锡,回去记着拟旨,着韩一良实补督察院右佥都御史。”众人望着韩一良,各有钦羡之色。
钱龙锡道:“韩一良只是从七品,督察院右佥都御史乃是正五品,一下子升得太快,是不是……”
崇祯打断道:“那有什么不可的?从太祖高皇帝到朕,历来都是不拘一格用人的,若都依资历名望,熬到入阁拜相岂非都是赐杖之年了。朕年才弱冠,如何用得起?”
钱龙锡不敢再说,忙答应道:“臣回去即刻办理。”
王永光出班道:“皇上,臣有一言请问韩一良。他所讲上京朝觐花费尤多,各个品级都有成例,言之凿凿,当知详情,必有所指,请皇上命他明言,举发贪赃最甚者,以为警戒。臣忝为吏部之长,稽核天下官吏,每年考核,三岁大比,升迁调降但凭卓异与否,并不知什么成例,然恐左右侍郎与各司分设郎中、员外郎、主事以权纳贿,而臣不察。若关系吏部,臣必破得情面。断无遮掩庇护之意。”众人听了惊惧此人心机之深沉,又喜他代自己开脱罪责,各怀心事一齐望着韩一良。
韩一良听了,如坠冰窟,方才皇上破格擢用的喜悦登时化为乌有,惶恐道:“臣所言官吏贪风,其实对事而不及人,所举事例只是为说理而已。”
崇祯安慰道:“不必害怕,朕与你做主,尽可当廷直言,五百两书仪既非从天降,又非从地出,到底是何人所赠?”
韩一良不胜迟疑,支吾道:“当时夜色深重,臣看不清来人的面目,那人只将银票抛下便走了。”
崇祯冷笑道:“岂有送礼而不明言所求的道理?你心存情面,便来敷衍,难道朕是可欺之主吗?”
韩一良越发惊恐,辩解道:“纳贿一事,臣原本就是风闻,实在不曾知晓姓名。”
崇祯厉声道:“难道朕是不通情理之人吗?朕嘉许你忠直,你却越发欺朕了,难道一人都不知晓,突发奇想而有此侃侃之论?必将姓名指来,不然以通赃论处。”
韩一良已无退路,跪地叩头道:“臣所指纳贿者不过以下四种人,已经弹劾下部议论处久拖未决者、不孚众望而窃拥重权者、俸禄不多而广置房产者、投机钻营而求内阁点用者,有关衙门查核即可明白,实在不需臣明言。”
崇祯脸色一霁道:“你明言与衙门查核,二者并行不悖,不必搪塞。此时不想讲出,明日上个条陈亦可。”
韩一良叩头有声,哭泣道:“皇上必要臣指名道姓,臣不得不奉旨。据臣所知,贪墨纳贿以前朝崔成秀、周应秋、阎鸣泰数人为最,近来贪墨者究竟都是些什么人,吏部职掌考核,定然知晓,皇上也可体会。”
崇祯勃然变色道:“方才所言明明有人,却以周应秋已有公论之人敷衍塞责,如何前后矛盾?既卖直沽名,却又躲闪含糊,如此首鼠两端,足见本性泯灭,都御史岂是轻易做的,检举有功,方可实授。”
韩一良叩得额角血红,哽咽道:“臣不为向皇上求擢升官职,但为揭露积弊,今将生死置之度外,知无不言,但有一事求皇上恩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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