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对于本土文化的侵蚀。太平天国在民间知识层的顿然失势,让这个政权一下子头重脚轻,不可避免地遭遇到失败的命运。
卷入这场战争,同样可以看作是曾国藩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其实对于曾国藩来说,回乡练勇,也是对他个人的挑战和超越。以科举入仕的曾国藩虽然一度在京城风光,但往下的前程,已属于既定:一是如京城蝇营狗苟的官僚一样,亦步亦趋,像一头转磨的驴子一样在中央六部慢腾腾转上一圈,缓慢地获得升迁,耗尽自己的生命;或者,像那些穷酸的翰林阁老,一辈子皓首穷经,终老于灰蒙蒙的故纸堆中,变成一条僵死的蛀虫。虽然一直酷爱读书,但对于那种僵死的生活方式,曾国藩并不热衷,曾国藩追求的是“经世致用”,他更愿意去做一个治世之能臣。主意拿定之后,曾国藩一边处理善后之事,一边频繁与外界联系,想获得更多信息。各方反馈来的消息,让曾国藩对于形势也有了一个准确的判断。曾国藩考虑的是,如何在浓云密布的战争风云之中,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三章 乱世从军(3)
很多年后,当曾国藩回忆起自己的人生时,会不由自主地感叹命运的不可捉摸,作为一介毕生钟情于学问和操守的书生,就那样突如其来地陷入了戎马生活中不能自拔。这样的结果,明显地带有宿命的意味。曾国藩曾自嘲说当年从军主要是自己想“赌口气”,是为了自己的自尊。实际情况确是如此,熟读《论语》的曾国藩当然懂得《论语》上那一句著名的话:“夫道失求诸野。”在曾国藩看来,国家危难之时挺身而出,是自己的责任。曾国藩就是想以自己的行动,达到挑战自我的目的。虽然曾国藩一直看起来循规蹈矩,但这个湖南佬却天生执拗刚强,很认死“理”。在他看来,数千年的道德和文化,代表着“天理”。现在太平天国随意否定这种道德,就是要与“天理”挑战,代表着“魔”与“妖”。在这个关键时刻,朝廷示弱,作为中国文化的一分子,这个时候,自己不挺身而出,又待何时呢?——这样的想法和命运,不仅仅是曾国藩个人的,也是所有“湖湘集团”的想法和命运。
从曾国藩出山的那一天起,他就有了一个长达十多年的对手——小自己一岁的洪秀全。洪秀全与其说是曾国藩正面的对手、战争的对手,还不如说是曾国藩文化的对手、人格的对手。可以说,在曾国藩顺利地进入科举之前,这个破落地主的后代与洪秀全的家境和出身,在很大程度上是相同的。只不过,科举上的成败让他们的命运南辕北辙——曾国藩顺利中第,而洪秀全名落孙山。自此,二人走上了一种迥然不同的道路:曾国藩成为了既成道统的捍卫者,而洪秀全则全力破坏这个道统。从某种程度上说,洪秀全以及太平天国的出现,可以说是在正确的时间和地点,产生的一件错误的事情。洪秀全的失败,完全是因为他选择和制造的精神和文化工具的支离破碎不堪一击所造成的。与洪秀全所倚仗的那些精神旗帜与文化盾牌相比,曾国藩所固守的精神力更强大,更长久,也更牢固。毕竟,这样的旗帜与盾牌有着数千年的历史,虽然在很大程度上显得垂垂老矣,但至少,那种以生吞活剥方式所形成的力量,还不足以对它形成致命的打击。
1853年1月23日,潇潇的冬雪之中,曾国藩离开了白杨坪。父亲曾麟书把曾国藩和曾国葆一直送到村口。看着父亲的鬓角这段时间又添白发,曾国藩不由心生愧疚。此行一去,究竟会怎么样,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躬身骑在马上,曾国藩感到很不习惯,毕竟,曾国藩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在更多时候,他还是愿意坐在轿子中,放下布帘,稳当当地思索一些问题。骑马会让他紧张而焦躁,思维也缺乏连贯性。25日,曾国藩赶到长沙,经湖南巡抚骆秉章的安排,将原来长沙绿州学院改为钦差大臣的官邸,然后,在门口挂个“钦命兵部右侍郎督办湖南军务”的大招牌,就开始招兵买马了。从第一天起,曾国藩就以自己设计和构思的方式启动,那就是,明里曾国藩是招募团练,其实在内地里,曾国藩还是想建一支真正的军队。这个时候,清朝的正规军,有满洲八旗和汉人绿营,原先让明朝军队闻风丧胆的八旗劲旅,在清军入关之后的一百多年里,慢慢地养尊处优,早就没有了战斗力。到了康乾年间,虽然还是八旗、绿营并用,但战斗力还是以绿营为主。由于早期制定的政策不准“扰民”,清朝一直没有兵役制度,采取的是“募兵制”,即只要当兵,就会发饷给钱。这样,当兵的大都是些无业游民和社会上的懒汉混混等,再加上军队缺乏正规的军训,战斗力可想而知。鸦片战争爆发后,庞大的帝国军队更是名存实亡。曾国藩心里明白,八旗军、绿营兵等正规武装力量根本无法抵挡太平军的进攻,小股的团练武装也无济于事,自己必须从根本上着手,建立和训练一支组织严密,有着顽强战斗意志和实战能力的地方部队,才能抵挡太平军的攻势。
第三章 乱世从军(4)
一些人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曾国藩的麾下:在他们当中,有偏远山区的淳朴山民;有对自己的生活状况不满意的手艺人;有屡试不第落魄的文人;有失去土地的农民;也有浑水摸鱼的亡命之徒……曾国藩的原则是,只要这些人有忠义有血性,就可以到这里来端上自己的饭碗。曾国藩深知底层民众的状态,他对湘军薪饷标准的制定,对于普通民众也是有很大诱惑的:在湘军中,一个普通士兵的薪饷一般为绿营军最高级别士兵的两倍左右,至于高级官员,由于希望减少贪污和维持斗志,就更不吝惜奖赏了。曾国藩知道,重赏之下,才有勇夫,只有军饷高,将士才肯卖命。在这支鱼龙混杂的部队中,最初,曾国藩坚持的一个原则就是:这支部队中的所有高官,都由那些德行很好的读书人担纲;只有下级军官,才是那些打仗不要命的武夫。在曾国藩眼中,一支部队的忠贞、才华和理想,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则可以通过战斗和训练得到。在湘军当中,整个骨架,还是他的一帮兄弟和朋友,在他们当中,有曾家弟兄曾国荃、曾国华、曾国葆,还有他的“铁哥们”郭嵩焘、江忠源、罗泽南、胡林翼、左宗棠等。这些人,堪称“唯楚有材,于斯为盛”,比如胡林翼,才冠湖湘,经天纬地,后来成为仅次于曾国藩的湘军二号人物;罗泽南同样也是一个湖湘大儒,对于程朱理学,罗泽南有着极深的研究,性格上也极有宋儒坚忍刻厉的作风,他的弟子遍及湖南境内,其中最有名的,有王、李续宾、李续宜、刘腾鸿、刘典,包括曾国荃、曾国葆等。这些人,后来都成为湘军的著名将领。曾国藩起事时,江忠源和罗泽南手头已有现成的兵勇,并且,曾经赴广西打仗。
曾国藩和湘军从一开始就注定成为19世纪中国的一个最重要的文化现象——这可以说是历史上一支真正由读书人领导的军队,是在乱世中一群书生“投笔从戎”所组建的人马。这群读书人挺身而出的最大使命,就是为了捍卫中国传统文化。太平天国对于孔孟的态度,让他们为之激愤,也正如此,让他们立下了“上马杀贼,下马读书”的誓言;至于效忠朝廷等,倒成了次要的目的。在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等一帮程朱理学的忠实信徒看来,太平天国所提倡的“拜上帝教”等,其实就是西方文化妖魔化的体现,是直接违背“天理”的,而他们有责任和义务在这样的生死抉择中承担自己的使命。正因如此,这支颇有湖南士林风气的儒生在后来艰苦卓绝的生死绝杀中,屡遭挫折而不馁,表现出了与叛道者誓不共存的殉道精神。
秋天到来的时候,曾国藩的湘军队伍已发展到十营六千人。现在,这已不是一支五花八门的杂牌民兵了,而是一支军队,并且,是曾国藩赋予理想和追求的一支部队。曾国藩在为这支湘军设计建制时,脑子里闪现的是明朝名将戚继光的容颜。的确,在数百年历史当中,戚家军是最具战斗力的一支队伍,它不仅有严明的纪律,而且,还有很多军事上的创举,在军事思想上也比较先进。曾国藩细细地研究了戚家军的组成方式、纪律以及作战策略等,以戚家军的模式对湘军进行整编,改革军制——以营为基本战斗单位,拟定营规、饷章等等。这支部队一个贯穿始终的指导思想是:它只隶属和服从曾国藩一人,只有曾国藩,才是这支军队真正的国王。
第三章 乱世从军(5)
当然,让这个“国王”念念不忘的还是儒学的“仁”和“理”,从一开始,曾国藩就赋予了这支部队很多卫道的特质。这也决定了湘军后来的特点——这支部队有很多看起来很奇怪的做法:不仅仅以军纪营规约束士兵,还用讲学的方法来教化士兵;不单单是贯彻军事思想,还一点一滴地教士兵如何做人。每天早晨,曾国藩都会早早地巡营,认真观察军士们操练,有时候,他还要把将士们聚集在一起,耐心地讲解时局和道理。在曾国藩看来,这些做人的道理比军事本领更为重要,必须“老僧常谈”,要天天讲,月月讲。曾国藩还把理学中的“仁”、“诚”、“礼”等道德原则引入治军之中。“仁”就是要官长用仁爱之心来调节与士兵的关系,使他们心甘情愿地出力;“诚”就是把忠君诚心的政治品质作为选将的要义;“礼”则是湘军中要有上下尊卑的关系以及严明的纪律。值得一提的是,这支部队的“国王”曾国藩以他自己独创的方式,亲自为这支部队创作了很多琅琅上口的歌谣,以此作为对这支由书生、农民以及社会闲散人员所组成的临时军队的教化——
比如说《莫逃走》:
众人谣言虽满口,我境切莫乱逃走。
我境僻处万山中,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