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沈墨山摇摇头,道:“这第四样,看起来损失小,但仔细品起来,损失却最大。”他笑了笑,对徐爷道:“二叔您想啊,公子爷与白神医一体,我若与他断绝了关系,白家老号定然要分割出去。公子爷待我恩重如山,我却为了自己的私心与之决绝,这样的事若传出去,沈墨山头上,便顶着不孝不义四个字。往后行走江湖,南北买卖,皆会受此影响,而最重要的,是小黄定然会因此遭人诟骂;再则,我若连公子爷的恩情都能抛诸脑后,只怕传了回去,也寒了众位弟兄们的心,往后再想调遣他们,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我越听越心惊,禁不住脱口而出道:“难道,你就舍得下那么大的买卖?”
认识他的人都知道,沈墨山铁公鸡一只,平时一个铜板都算得叮当响,现在竟然,说要舍了那么大的买卖。
沈墨山呵呵一笑,道:“怎么?我不像?”
我心中百感交集,哪里说得出话来?他却攥紧了我的手,对徐爷道:“二叔,我是生意人,这做生意和做买卖,里头区别可大,做买卖的,咱们可算计蝇头小利,输赢账一刻不停巴拉响着,但做生意不同,有得有失,除了眼前的这点计较,还得想着长远,现如今,我拿南北九省十三州的买卖换小黄一条命,我觉着不亏。没了他,今后我别说做有做生意的心思,就是听着钱响也不觉着有趣。我不能忘了祖宗,不能对不住我爹倾注一辈子心血的沈门,更加不能将我爹为之送了命的武功视为儿戏,那么就只能委屈自己个。”他满不在乎地冲我笑道:“对不住啊小黄,往后雪参之流咱们要少吃了,西域异香嘛,偶尔点一回可以,多了我可供不起。”
我喉咙哽噎,反手握紧他的手。
出乎意料的,徐爷这次却没大发雷霆,只深深地注视我们,未了口气平淡道:“你想好了?”
“我一向言出必行。”沈墨山道。
“甚好。”徐爷颔首,却搭上宝爷的肩膀,若无其事地道:“啊,这天冷得可快,宝儿,我想你上回弄的炖羊肉了。”
宝爷忧心忡忡,看着我们欲言又止,却终究叹息一声,转头对徐爷道:“那我让飞萤他们准备食材,顺道,将咱们带来的江洲曲淩开了封,你一道尝尝?”
“宝儿,你真是深得我心。”徐爷喜上眉梢,道:“如此还等着作甚?咱们快快走罢。”
“等等我,”琴秋开口道:“听着有份,没得落下我的道理。”
他抬步跟着那二人就走,到我们跟前,却将手中木盒随手一抛,金贵异常的药丸便如此随随便便扔了过来。沈墨山一反手抄入掌中,笑道:“多谢琴叔。”
“先服红的,”琴秋轻描淡写地道:“红的解毒,黑的,却要待两日以后服用。你的东西,拿来。”
沈墨山嘿嘿一笑,从怀中掏出一面黝黑令牌,抛了出去,琴秋反手一接,微微一笑,抬步走出。
他们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房内只剩下我与沈墨山二人。沈墨山低头含笑看我,目光柔和如水,内里深情厚意,毕露无疑。我眼眶一热,再也忍不住,靠近他怀里,脸颊贴上他的胸膛,静悄悄流下的两行热泪,却无声无息,被掩饰了过去。
从没有一个人对我这么好,万贯家财,说抛弃便抛弃。
还是如此视财如命的一个人。
“小黄,这下我成穷光蛋了,我不管啊,你先前说过养我的,可不能食言。”他嬉皮笑脸地道。
我默默拭去眼泪,哑声道:“我就算想赖,你许我赖么?”
他听出我声音不对,忙低头扶起我脸,见到未干的泪痕,心疼地道:“你哭什么?老子一气儿丢掉九省十三州的买卖都没哭,你倒比我还心疼?”
我瞪了他一眼,嗫嚅道:“我,我,我是风吹了沙子揉的。”
“恩,这风也忒邪门,哪不好钻,非吹你眼里。”沈墨山微笑着道。
我咬唇不语,张嘴一口咬他肩上。
“哎呦,”沈墨山怪叫一声,道:“小黄,我可是刚刚遭受重创,你不安慰我,倒咬我……”
我抬头道:“谁让你欠收拾。”我心里一动,喜道:“不对啊,你为什么半点不见肉痛神色?莫非,说交出买卖,只是些过场的话?”
“别胡思乱想,”沈墨山亲了我一口,道:“都是真的,公子爷办事顶真着,你才刚没瞧见我丢了令牌出去?那就是东家的凭证。”
我心里黯然,道:“那,那可如何是好?”
“没什么,不就你得养我吗,”他笑呵呵地又亲了我一口,将我抱在膝上坐好,道:“你多了不得,一曲一百两银子,往后我便负责打锣吆喝,专宰那些附庸风雅的肥羊……”
“你当这是沿街卖艺么?”我怒道:“还打锣吆喝,照这么下去,迟些你是不是还该请些姑娘们舞蹈助兴?”
他眼睛一亮,道:“好主意,就这么来……”
我心里气闷,懒得理会他,又一口咬他肩上。
沈墨山哈哈大笑,环抱着我,下巴搁我肩上,亲昵地道:“诓你的呢,我哪舍得你受那份苦,再说了,你是我的,你的曲儿,也就我能听,往后什么琴叔宝叔之流要听曲,你一概回绝了,听到没?别一时心软,又便宜了那几个老家伙。”
我点了点头,他大喜,又一口亲了下来。
这回亲得有些意乱情迷,待分开了唇,双方呼吸都有些乱,沈墨山抚着我的下唇,哑声道:“莫要忧心,我路子多着呢,没了这个,还有其他的。公子爷这些年不管事,他并不清楚我那买卖到底做了多大。”
我心中一喜,道:“真的?”
“小财迷,听我不是穷光蛋,这脸都亮了。”他呵呵低笑,道:“我这些年风头太劲,与朝堂官吏过往太深,官商官商,这官字当头,容易遭人嫉恨,卷入朝堂纷争,惹祸上身。想来公子爷也是料到这一点,借着这个机会,将我手里明面上的生意收了去,该怎么弄,他心里有数,我正好可以腾出手来,做些山高皇帝远的买卖。况且,”他笑得狡猾,低声道:“公子爷心肠最软,过得几年,我一哭穷,他没准又会将东西还给我。”
“原来如此,”我笑了起来,靠进他怀中,道:“那我就放心了。”
“你放心啥?”沈墨山警惕起来,收紧圈着我的臂膀,带了威胁道:“我说你别又动什么托孤的心思啊,老子没钱,有钱也不替你养着小琪儿,你要老子养也成,你在我身边多久,我就看顾他多久,明白不?”
我心里好笑,缩在他怀里不吭声。
“到底明不明白?”他低吼一声。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声,主动环住他的脖子,亲了他一口,道:“明白了。”
他有些意外,随即笑了起来,托住我的后脑,深深吻了下来,一直到将我的嘴唇啃肿了才放开,道:“这才乖。”
这个小气男人,怎么连小琪儿都不如?我好笑地摇摇头,靠在他肩上,道:“墨山,我现下不想报仇了。”
“为什么?”
“因为不划算,”我懒洋洋地闭眼道:“谷主,我是恨他,但我不想再在他身上耗费光阴。我已耗费了太多,往后,我想过好每一日,好好陪你,看着琪儿长大。”
他笑了出声,道:“那可不成。”
“嗯?”我惊愕地睁开眼,道:“什么意思?”
“那王八蛋那么对你,我心里过不去那道坎,而且,”他压低嗓子,道“他身上,有我老沈家的功夫。”他笑得意味不明,道:“这事原本也不算什么,但谁让我那死鬼爹把那套功夫看得比性命还重?赶巧我现下卸了当家的事务,正有空,等你好了,咱们,去会会那位谷主大人?”
五十四
我对谷主有根深蒂固的恐惧,听他这么说,不觉身子微微一僵。
“莫怕,”沈墨山立即发现了,收紧了环抱住我身子的胳膊,柔声道:“莫怕,那王八蛋不能再对你怎么样了。”
我心头翻滚,张开嘴,想说什么,但十余年的恋慕与恨意涌了上来,却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
“现下,再无人逼你做你不乐意做的事,”沈墨山亲了我一口,似乎明白我心绪不定,安抚地摩挲我的臂膀,道:“乖,在我身边,你只需好好做小黄就行了。”
我默然点头,靠在他胸膛上,任他如抱着一个孩子一般抱我,我略动了动,哑声问:“谷主,曾经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没有说话,只继续安抚着我。
“我娘生下我便死了,我自小长在养父家中,他待我并不好,后来,他娶了养母,日子就更难过了。”我勉强笑了笑道:“小时,我肌肤蜡黄,骨瘦如柴,肚子却高高隆起,头发稀疏,实在是没吃过饱饭,现下身子这般脆弱,也是因着,打小就伤了底子的缘故。”
我艰难地道:“十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很肮脏的事。”我顿了顿道:“我虽年纪小,却也明白,那样的事太过肮脏,在那样的惨状中,谷主路过,救了我。”
沈墨山轻轻地吻了我的脸颊一下,道:“不用告诉我。”
“我,我想说。”我身子有些颤抖,道:“我一直,不敢回想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恨意却如此之深,不仅恨谷主,还恨我的命,恨这世上衣食无忧,安稳度日的人们。我觉得自己,扒开了皮囊,尽是污秽丑陋,我不想这样……”
沈墨山抱紧了我,道:“好,你说,我听。”
“谷主将我养到十五岁,待我犹如亲传弟子,实际上,”我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实际上,也将我视为娈宠一流。”
沈墨山手臂一紧。
“墨山,你听我说,这还不是最肮脏的部分。”我闭上眼,惨笑道:“我却一心恋慕此人,为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十五岁那年,我与景炎奉命出谷,只是去临边州县送一封书信。我头一回出去,兴致很高,觉着谷主待我真好,他定然看出我少年心性,向往外头的花花世界,如此成全我,我真是对他感激涕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