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她的手指,在两张契约上分别捺下了血红的指纹,然后折起一张,放进了包里。
一个乡丁打开门,九千岁冷笑着扬长而出。
狗腿子们扔下郑寡妇和小哑巴,跟着九千岁拔腿就跑,由黑狗飞领着,到他家吃酒去了。
郑福来愣愣地站了一小会,也赶紧跟了过去。
小哑巴扑在娘身上,哇哇地叫着,见娘两眼翻着,口吐白沫,两手冰冷,急得大喊,眼泪不断线地流下来。他虽然说不出一句话,心里却很明白,他没有了耶耶,不能再没有娘,可是这班强盗竟然如此野蛮,把娘活活地逼死了。他满腔悲愤,无法表达,人象疯了一样,一会儿扑到娘身上,哭着揉搓推拉一会,企图唤醒她,一会儿又跑到门口,拍胸跺脚,含糊不清地大声叫着。忽然,他拿起娘捶蒲的榔头,直向黑狗飞家奔来。他要用榔头与仇人拼个死活。刚跑了几步,有一双有力的大手抱住了他。
张良俊半蹲着身子,搂着小哑巴,亲切地说:“好伢子,听大爷的话,回去。”
小哑巴一时无法冷静,死命挣扎着,又踢又咬。
张良俊把手臂伸过去,说:“咬了你觉得好过些,你就咬吧。”
小哑巴扔了榔头,抱住张良俊咧嘴大哭,满脸泪水,一手痛苦地捶胸,一手朝家里指着。
良俊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拉着小开元进了他家。
左邻右舍闻声陆续来了十几个男女老少,见郑寡妇已死,都流下了同情的泪水。
张良俊的儿子小飞赶了来,一见这情景,也“哇”地一声哭起来,跟小哑巴紧紧抱在一起。
看着桌上的契约和郑寡妇沾了印泥的手指,众乡亲就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时义愤填膺,七嘴八舌,有说去找九千岁算账的,有要抬人到黑狗飞家的,有建议上县里告状的,见张良俊不言语,大伙都把目光投向了他。
张良俊看着众乡亲说:“如今,日本鬼子已经占了县城,成立了维持会,汉奸蔡五伦做了会长,上县里去找谁告?小官庄、陶林、射阳、王营,也已被鬼子二皇占了,维持会、保安队,换汤不换药,当会长的、队长的,都是些原来的乡长、保长多。我们北边王通河,南边郭桥,鬼子早晚要来。你们看着,九千岁这伙人是属猴的,七十二变,鬼子的会长,十有*还是他当。枪把子在他们手里,印把子也在他们手里,他们官官相护,我们老百姓跟他们硬斗是斗不过的。但这口气也不能不出。依我,大家伙齐了心,带着小开元,让他穿上孝服,上黑狗飞门上找他去。事情是他蒋国枝惹起来的,至少也得办个善后,就是与你无关,人家孤儿寡母遭了灾难,你当乡长的也要怃恤怃恤,何况人是你逼死的?我估摸他毕竟理亏,还不敢再怎么样胡来。”
众人听了这席话,都觉得有理,一致赞成,当即给小哑巴弄来些白布,剪裁制作起来。又卸下一副门板,把郑寡妇停放妥当。不一会,孝服就做好了,给小哑巴穿上,大家簇拥着他,一起涌到黑狗飞家来。一路又跟了不少人,到了黄家门口已聚拢了七、八十个。
九千岁已经接到人的报告,自思众怒难犯,带了人正要溜走,刚出了门,就被众乡亲团团围住。
张良俊挺身而出,义正辞正地斥责九千岁:“蒋国枝,你身为乡长,理当为民做主,今天竟做出这种事来,天理国法何在?良心何在?我们大伙商量过了,这件事,你必须有个收场交待!”
众人齐声呼应,声势逼人。
九千岁气恼万分,恨不得一枪毙了张良俊,但自知理亏,一时不知所措。
黑狗飞忙上前解围,指着张良俊说:“张良俊,你掺和什么,不得对乡长无理。”
张良俊怒视着黑狗飞:“我掺和什么?我倒要问问你究竟瞎掺和什么?你要真想出头,就把郑寡妇抬到你家来谈话!”
众人又齐声呼喊,斥责黑狗飞:“黄二炳,你是庄上人,猪爪子朝外弯!”“你多事,就筑住你谈话!”
黑狗飞一看这阵势,吓得张口结舌,他没料到平时老实温顺,见了他就退让的一群泥腿子乡亲,这一下子怎么都象吃了枪药似的,声腔带火?
郑福来见势不妙,连忙替蒋国枝解围,和气地说:“大伙莫着急,蒋乡长也是宽厚仁义的人,这事好商量,好解决。”接着他提议蒋国枝把买田的二十块大洋拿出来,付现金给小哑巴,不要去抵充税费了,好让小哑巴办娘的后事。他愿意出面和众乡亲一道,帮助把后事办风光些,日后小哑巴的生活,他也和众乡邻一起想办法照顾照顾。
九千岁一时无奈,只好顺坡下驴,答应了郑保长的建议。张良俊想,眼下也只能这样了,和大伙嘀咕了一阵,便表态认可。九千岁当场跟黑狗飞和郑保长借了二十大洋,交给了张良俊。后来,他竟没有还这笔钱,两个人也只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事情一完,九千岁立刻骑上骡子,带着手下人急急忙忙离开了柳堡村。
走在路上,九千岁气呼呼地叫道:张良俊,你等着,迟早我要报这一箭之仇!
5、智救恩师
小哑巴失去了亲娘,众乡亲都十分同情,在张良俊的动员下,纷纷送米送草,拿菜拿蛋,帮助办理丧事。
第三天出丧,小哑巴已哭不出声音,只见他嘶哑地张嘴干叫,一边用哭丧棒击打地面。
有三个和尚在一旁念经,都是本村南头紫竹林的。老和尚六十多岁,叫悟真,那两个是他的徒弟,一个二十多岁,叫宏明,另一个才十岁,叫宏亮,还不会念经,只跟着敲敲磬。老和尚悟真是个心地十分善良的人,安葬已毕,他见村里几个小友都拥着小开元哭泣,叹息了两声,对众人说:“我佛慈悲,这伢子可怜,这么点大,一个人怎么过日子?老僧想带他上庵去住,不知诸位尊亲、高邻赞成不赞成?”小哑巴只有一个远房舅舅,也正愁着这件事,一听悟真的话,当即表示同意和感谢。众乡亲也说,老法师有这个慈悲心,是小哑巴的造化了,还有什么不赞成的呢?于是张良俊拉起还趴在坟头哭泣的小开元,跟他说明。小哑巴跟小和尚宏亮本来就交好,一听这话,悲喜交集,立刻跪倒,向老和尚磕了三个头。宏亮拉起他,就往村里跑,说跟你回家收拾东西,中晌就到庵上去吃饭。从此以后,小哑巴就在紫竹林安下身来。
现在要补说一下孟如山儿子孟虎了。在如山上镇买猪到回家、出走的时间内,小虎都在外放鸭。吃过早饭以后,他就提了鸭锹,赶着一群二十多只鸭子,来到离他家只有两箭之地的湖荡边。鸭子们一见湖水,都兴奋得呀呀叫,搧动翅膀,扑入水中,淘起食来。
隔水可见东边的芦滩上,没有割尽的芦柴,残存着星星点点白色的芦花,芦花上方,是一抹鲜艳的朝霞。太阳光*一般射上半空,远处的芦花被染成了金色。小虎知道,自己脚下的湖荡人们都叫东荡,太阳下面金色的芦花,属于广洋湖。听耶耶说,这湖荡大呢,穿心过有二十多华里,中间有大小无数芦滩,无数汊河、水洼,向东南去连着沙沟,向东北去,通着射阳湖。荡里还有几个小庄子,常有土匪绑票藏到那滩去。小虎常常了望着芦荡深处遐想。听过世的奶奶说过,荡里还有水怪、龙女,会把船上的人拖下水去,带进洞窟、水晶宫……那里面真是神秘莫测呀。但他亲眼所见的是,荡里有仿佛取之不尽的鱼虾、蟹、鳖、乌龟。冬天,大人们带罱子下荡,一罱子下去,夹了几下,提起来往船舱里倒出一堆烂泥,细一拔拉,水草污泥里就有鱼虾乱跳,有时还有老鳖、乌龟,象没睡醒似的,望着人发楞。夏天,这里一片荷藕,那滩一片菱角鸡头,把一些荡面盖得满满的。记得夏天带着妹妹,坐在杀猪桶内,划到荡边去,采摘莲盘和野菱角。采到野菱角一口咬开,嚼着嫩嫩的菱米,开始有点涩,再嚼几次就觉得甜津津的,满嘴清香。可惜现在只有一片两片枯黄破损的荷叶,一枝两枝折断的荷杆,零零落落地萎在水面上。这恰是鸭们的天堂。因为下面有很多螺丝、小蛤、虾子,这些都是它们的美味,要不了两个时辰,它们就能吃得连脖子都鼓起来。这时,他只要长唤几声“砸砸油——”,它们就会听话地游到岸边,高兴地叫嚷着,拍拍翅膀,爬上岸来,跟着他回家了。
太阳不知不觉地升高了,阳光照在他方中带圆的小脸上,更显得黑里透红,两眼闪亮。他身后有一排柳树,这时已落光了叶子,水桶粗的树干布满裂纹,柔软细长的枝条在风中摇曳。每当看见这些柳树、柳枝,他就想到私塾里那个许先生教过他们的古诗:“昔我去兮,杨柳依依;今我来斯,雨雪霏霏。”也弄不清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觉得“杨柳依依”“ 雨雪霏霏”好玩。夏天,每棵柳树都垂下许多缀满碧绿油亮的叶子的枝条,人靠在脸上、身上,十分惬意,但要防止“洋辣子”。那毛虫看上去色彩鲜艳好看,绿皮肤,红黄斑纹,但它可不好惹,满身刚毛,人的皮肤一碰上它就象被火烧一样,不一会就会鼓起一个小红包,要痛痒好几天。
想起许先生,可真是好人。听耶耶说过,他小时候也上过一年私塾,先生是个老头子,成天戒尺不离手,动不动就打学生手心,他就是在一次被打以后,再也不肯去上学的。爹爹(祖父)竟没犟过他。这位许先生岁数不大,学问好象不少,而且总是“君子动口不动手”,有时对调皮捣蛋的学生训斥起来也很严厉,小伙伴也很害怕,但他从来没有弹过学生一个指头。他还常给大伙讲故事,记得讲过《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说岳全传》、“林则徐抗英”、“邓世昌抗日”等等。啊,那时候,小伙伴们听得多么带劲,受到多大鼓舞啊!那真是美妙、幸福的时光。可惜,这么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