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对站在他身后的李禅、李方膺恭敬地说:“老爷,人给您喊出来了,他们都是皇上请来的扬州画师。”
李禅、李方膺没说话,眼睛直楞楞地望着象似从地缝里钻出来的金农,傻了。
“冬,冬心……”李方膺呆乎乎地说,“你,你不是……你怎么又活了?”
金农哥几个会神互看了一眼,爆发出一阵铺天盖地的爽朗笑声来。
“我死什么?我想死,可阎王爷说,你长的太丑,回去回去,过几年再来。我就从阴曹地府里过了一遭又回来了。”金农打趣地说。
“你小子,报丧你算的一个,人没死你也得说一声啊!害得我大老李一想起阿农我就想哭。”李禅说着狠狠地擂了罗聘一拳,打得罗聘眼泪水在眼眶里直转悠。李禅这一拳打重了他不知道,有惊有喜有怨有嗔,难免没轻没重。罗聘是小字辈,忍着疼不敢吭声。
“我听师傅的,师傅不让说,那是他使坏,你找他算帐。”罗聘脸上笑着,眼里的泪水忍不住终于滚了下来。
兄弟们气融神合地拥抱了起来,好个热烈。看罗聘的神态,李禅心知刚才一拳打重了,心底掠过一丝歉意,释解前嫌地上前一把搂住罗聘:“行,你小子比冬心精明十分,有出息!”
汪士慎发现了什么:“哎,你们俩都到了,板桥怎么还没到?”
李禅说:“哦,他随后就到。板桥今年就惨罗,他那个县淹得一塌糊涂,他不安排好,心里不踏实啊。”
黄慎问身边的李方膺:“把你们安排在哪儿住?”
李方膺说:“本来把我俩放在西城的八大处了,大胡子跟他们闹了一通,才让我们和你们住到一块来。”
李禅听了,气恼地说:“这些家伙,不知搞什么鬼名堂,硬是要把我们拆开来,我找内务府才把这事摆平了。”
“知道吗,千叟宴推迟了。”金农说。
李禅笑了下:“是吗?板桥在皇上面前还真有面子。”
蒋南沙是皇上御点的本次千叟宴主持,对乾隆一而再再而三迁就于郑板桥,他从内心里理悟不透。这么多年,乾隆虽说在不少地方偏袒了扬州的画师,但听了他的谏说,并没有过多地重用他们。这一次千叟宴,盛况空前,身为书画吏的郑板桥二次违旨不到位,为了他,竟然将御定的千叟宴日程整个后推,这也算千古奇闻了。郑板桥不露面,参与书画览示厅的作品定不下来,就连他这个身居宫廷御画院的总管大臣都没有说话的资格,真是荒唐。他前想后想,左想右想,怎么想也想不通,不知乾隆凭什么如此宽宏大量,连他这样的老臣也夹在中间里外做不得人。想不通心里就难受,心里难受就有了莫名之火,脾气也大了起来。这天,他在中堂张廷玉那儿听到几个老臣的牢骚,没想到他们私下的想法与他蒋南沙所想的不谋而合,只有那个狡猾的跟泥鳅一样的张廷玉不哼不哈,但大伙敢在府上说三道四,就是有事了他也脱不了干系。八王爷说了件令大伙吃惊的事,说郑板桥在山东擅自开仓放粮,老包括吓的没折了,自己上门抓了他,押解递京已经到天津府了。这么大的事,皇上还蒙在鼓里呢。听到这消息,蒋南沙兴奋异常,心想,与此说来,藉由头到皇上那儿说道几句,惹不了大事,至少可以泄泄心头的怨气。
这天,乾隆正巧清闲,安宁没打坝子,很快就见到皇上了。
“起来吧。有什么事吗?”乾隆看书的头抬都没抬。
“皇上。”蒋南沙伏地不起, “您饶了罪臣吧……”他在之后想这事,怎么一开始就演上戏了,真是鬼使的。
这时乾隆抬起了头,问道:“怎么啦?”
蒋南沙哭丧着脸说:“千叟宴您换人吧,我没本事操办这件事了。”
“什么事让爱卿这么哭丧着脸?还没听说你有办不成的事啊。”乾隆乐了。
“臣不敢说。”蒋南沙窥视了一下朗神怡色的乾隆,小心地说:“说了,不是别人掉脑袋,就是我掉脑袋……”
“哦?”乾隆好奇地睁大了眼睛,“有这么复杂的事?起来起来,说来朕听听。”
蒋南沙起身道:“皇上,郑板桥抗旨置圣恩于不顾,按大清律令……”
“哦,这事朕已宽恕了他。”乾隆笑道,“潍县洪灾,郑板桥心系公务,其情可以理解。”
“他二次抗旨呢?”蒋南沙语气不重,但带有逼问的成份。“到今天他还没到,千叟宴他是书画吏,他不到,上千幅字画无人定夺,微臣担心千叟宴会一拖再拖。”蒋南沙接着加码道,“千叟宴是皇上的脸面,他郑板桥是知道的,可他阳奉阴违,皇上下了二道旨,他竟敢充耳不闻……”
“够了。”乾隆有些愠怒,“他至今未到?”
“岂止未到。”蒋南沙下了刀子,“臣听说他在潍县擅作主张,开仓动了皇粮……”
闻此,乾隆从他的御座上弹坐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郑板桥在潍县擅作主张,开仓动了皇粮。这事千真万确,臣是听进京的客商说的。”蒋南沙不敢卖了八王爷。
乾隆将手中的书扔在了御案上:“安宁!”
“奴才在。”安宁应道。
“喳!”
八王爷所说的讯息一点没错,不用乾隆下旨,包括已经把郑板桥押解到北京了。
包括是皇上身边的重臣下去的,乾隆的一举一动他谙熟细微,板桥两次抗旨,必定拖延千叟宴,那写个功勋*不好说话的太多,只要有一个起头闹事,郑板桥都吃不了兜着跑;更有擅自开仓放粮,皇上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天下敢有此胆大的恐怕也只有他郑板桥一人了。自己削职为民倒不足惜,令人担忧的是板桥所罹两条罪过都足以置他于死命,可惜了一个忠良。怎么才能救得他呢,这种时候去求救慎亲王,无疑也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唯一的办法就是带上郑板桥到皇上面前负荆请罪,能不能解脱,也只能顺从天意了。即使不能脱罪,为了山东的父老,自己首当其冲陪同板桥归天,那也值得,不枉一世的清名。
张廷玉是个有心的人,这么多年,孝忠于几朝皇上,小事他不插手,大事不到火候他不吭声,任凭朝野风浪起伏,他能安然无恙。不过,忠良奸佞他还是心里有数。郑板桥与他虽无交往,但那人的骨气和才学他还是极为敬重的。动用皇粮必有缘故,包括之所以不报朝廷,一不让有些人背下做文章,二亲自到皇上面前来说情,其动意一目了然。但这么大的事,包括他一个人显然担不住。鄂尔泰那老家伙和慎亲王与扬州的画师们关系一直很不一般,让鄂尔泰去给慎亲王报信,救包括一把。果不出张廷玉所料,鄂尔泰当夜传信给了允禧。等包括急匆匆直奔御书房时,允禧已经守在门口等他了。费话不敢多说,说了些简单的情况,两人一同去叩见了乾隆。
乾隆铁着个脸,审视了一下跟着一道来的允禧,心下明白了一多半,什么话没说,接过郑板桥的奏折看起来。奏折上写着——
“吾皇明察:山东潍县城池创于汉代,系土城。明崇祯十三年,易土改为石城。后屡次维修。无奈水灾毁坏,城倒1425尺,潍决。求赈银十万两。皇上忧天下,无以面面俱到,未准。臣万不得已,动用皇粮以工代赈,聚万人之众,整修城墙。臣知犯下罗天大罪,乞皇上降罪板桥一人一族。特呈。”
“这个郑板桥,犯了国法,嘴上还硬得很。”乾隆轻曼地笑了下,丢开了板桥的奏折。
“包爱卿,你把慎亲王拖来是什么意思啊?”乾隆指着站在包括身边的允禧道。
允禧讪讪笑了下:“皇上不知,臣是撞上包大人,听说了这件事,主动来的。”
乾隆笑了:“哦,那你就说吧,朕要看看你们两位怎么保住郑板桥的脑袋。”
“皇上,板桥在范县和潍县任上,政绩昭昭,潍县连续三年遭灾,前两年,郑板桥没要一分赈银和赈粮,渡过了灾荒,今年他实在是扛不过去了,请皇上圣裁。”包括恳切地说。
“板桥倾其家产,发动自救。对于一个出生于异乡的新任县令来说,这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也足见他对大清朝廷的一片忠心了。”允禧婉转地说。他聪明绝顶,只知皮毛的事,发挥到尽至来美化。
包括见乾隆没有特别的恼意,胆子大了些:“郑板桥重修潍县城池,实为善举,郑板桥领头捐银,受其身体力行之撼,邑中绅士自愿捐银8786两,郑板桥遂又劝大户开厂煮粥轮饲之,粮不足,不得已,放皇粮。城池臻,活灾民无数。民于潍县海岛寺巷建生祠以纪念。”
乾隆丢下包括的奏折,冷冷地说道:“城池修好了?”
包括小心地说:“七月开的工,不出一个月可完工,共一千八百余尺。平均每修一尺花去纹银五两上下。臣亲到现场丈量。”
“嗯。”乾隆未置可否地点了下头,“你接着说。”
包括情绪上来了:“此次修城,可谓一举四得,一得是防水;二得是防盗;三得是以工代赈,活民无数;四得是动员潍人爱土爱乡。百姓无不赞颂。”
包括也是一个忠厚老实的官员,他哪里知道,他越这么说,乾隆心里越是不那么舒坦。你想想,动用了朝廷的皇粮,他乾隆一句好话没得到,却还没法子治郑板桥的死罪,为什么?百姓交口称颂,众怒难犯啊。直到乾隆憋不住问了建生祠的事,包括才悟出自己差点要了板桥的小命。
“你给朕说说,建生祠是怎么回事?”乾隆指着包括的奏折说,“这是不是郑板桥授意的?”
包括慌了神,连忙解说道:“啊不不不,板桥县令绝不是那种图名贪利的小人。这个生祠微臣去看了,板桥在碑石上亲书,开句就是‘蒙吾主皇恩,潍县黎民得以生还,潍县得以旧貌新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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