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齐白石画虾独步古今,他自己总结成功之道,说:“余画虾,未除儿时嬉弄气耳。”人到老的时候有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对眼前的事情容易忘记,而对于很久以前的事情反而历历在目。对于齐白石这样的老小孩来说,童年的回忆更是成了他暮年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他的笔下,捉虾、放牛、钓鱼、砍柴、斗蟋蟀,这些景象反映的都是童年经历过的真实场景。而白石老人通过手上的一只画笔,也再次穿越时光回到了那个虽然穷困却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童年。
晚年的齐白石在艺术上通向了真正的自由境界,信笔所至,满纸烂漫,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他的草虫是画作中的安徒生童话,为长大后的我们带来了久违的感动,这种历尽人世沧桑后归来“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纯真与童趣是任何一个齐白石的模仿者所无法表达的。┘米┘花┘书┘库┘ ;http://www。7mihua。com
小孩子身上最可贵的品质正是他们的那种好奇心,好奇心是创造力的源头。老舍与齐白石是好友,老舍夫人、著名女国画家胡絜青更是齐白石的入门弟子,因此老舍之子舒乙便常有机会去齐家看老人作画。据舒乙回忆,有一次胡絜青给齐白石带了几只活的小河虾,老头子就把小虾放进干净的笔洗里,把脸贴在笔洗上去看:“其实我估计他对小虾米已经看过一千一万遍了,可是还要看,看小虾米在水里怎么游动,虾足怎么动,身体怎么弯曲,看了很久很久。”看过千万遍的东西还能兴致不减,没有孩子般的好奇心是做不到的。
常保童心,还使得白石老人对天地,对人生充满敬畏之心,永远可以看到最真实的自己,即使在他声名赫赫的时节,也从来没有忘乎所以。
据齐白石的幼子齐良末先生讲,在齐白石晚年声望很高的时候,很多人认为他随便抹一笔都很好。到处是赞誉声,却听不到批评。一个夜晚,齐良末和父亲睡在同一张床上,半夜醒来发现父亲正趴在桌上画着什么,便说:“爸爸,这么晚了,你怎么不睡觉啊?”良末走过去一看,吓了一跳,原来父亲正拿着笔在那认真地描着红摹子呢,这是一个儿童启蒙学写字才会干的事情。
齐白石对儿子说:“我老了,名声在外,耳朵里都是夸奖的声音,我画得到底好不好,弄不好我自己都会搞糊涂。我应该使我的东西形神俱似。有名望的画家画东西到最后都不像这个东西了,太放开,自己收不回来。我要自己管住自己,我要有格局约束我自己,我还要描一描红摹子,使我的笔法有放也有收。描红摹子需要时间和耐力,我描红摹子的立意是想在思想上管住自己,要有个规范。”
已经功成名就的齐白石丝毫不减对于生平所崇拜的前辈画家之敬意:“青藤、雪个、大涤子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故。”青藤即徐渭,雪个是八大山人朱耷,大涤子乃石涛,“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于是,我们又看到了乡村中那个边放牛边读书的少年齐阿芝。
著名评剧演员新凤霞曾经拜齐白石为师,她亲眼看到了老头子创作出自己得意之画时常常开心地对着画做鬼脸,感叹师傅“真是老小孩”。“老小孩”三个字,不正是齐白石将近百岁仍然充满创造力的最重要原因吗?
吝啬与慷慨的两端(上)
齐白石是很会过日子的人,俭而近乎吝,并给后人留下了许多趣味横生的话柄。
汪曾祺在《老舍先生》中提到了齐白石的一点逸事:
有一次要拍齐白石的画的电影,想要他拿出几张得意的画来,老人说:“没有!”后来由他的学生再三说服动员,他才从画案的隙缝中取出一卷(他是木匠出身,他的画案有他自制的“消息”),外面裹着好几层报纸,写着四个大字:“此是废纸。”打开一看,都是惊人的杰作——就是后来纪录片里所拍摄的。白石老人家里人口很多,每天煮饭的米都是老人亲自量,用一个香烟罐头。“一下、两下、三下行了!”——“再添一点,再添一点!”——“吃那么多呀!”
第5节:
这简直有点漫画的色彩了。很多人认为齐白石这么大岁数了,不应该再让他操心这样的家庭琐事。倒是老舍不愧为齐白石的知音,说:“他这么着惯了,不叫他干这些,他就活不成了。”白石老人忙的还远不止量米这事儿,齐家的访客络绎不绝,有的客人带了卤肉来,卤肉外面包着大白菜的叶子。老头子不舍得扔掉这些白菜叶,把它们抖干净,吩咐家里人将它们切好后码上盐,加点秋油,中午他要吃。
齐白石自己打造了一个大柜子,吃的用的全都锁在里面,钥匙随身带着。黄永玉在自述《比我老的老头》里,谈到自己经李可染引荐、第一次拜见齐白石的情景:
老人见到生客,照例亲自开了柜门的锁,取出两碟待客的点心,一碟月饼,一碟带壳的花生。路上,可染已关照过我,老人将有两碟这样的东西搬出来。月饼剩下四分之三,花生是浅浅的一碟,“都是坏了的,吃不得!”寒暄就座之后我远远注视这久已闻名的点心,发现剖开的月饼内有细微的小东西在活动;剥开的花生也隐约见到闪动着的蛛网。ō米ō花ō书ō库ō ;http://www。7mihua。com
黄永玉很厚道,认为:“这是老人的规矩,礼数上的过程,倒并不希望冒失的客人真正动起手来。”不过,很多人未必像黄永玉这样了解老人的心思,他们初来乍到,或许觉得却之不恭,只好勉为其难尝一尝。张大千就说过包括自己在内不少人在齐家吃到过“发霉的点心”,徐悲鸿夫人廖静文也咀嚼过一块,感叹其历史之悠久!只有新凤霞宅心仁厚,一边吃还一边想:“显然这些吃的东西他是轻易不给人吃的。”
白石老人的嫡孙齐可来也回忆当年一大家子人同住一个大院的时候,老人偶尔高兴起来会把正在玩耍的孙辈叫过去,打开那个宝贝大柜子,从里面取出发霉的糕点给孩子们吃,为了不让祖父难过,懂事的孙子不得不勉强下咽,白石的儿孙们大概是最理解什么叫“受宠若惊”的。
齐白石跟张大千都是毕生勤奋的画家,张大千每到一个地方都要留下笔冢,下面埋下众多自己写废之画笔。而齐白石却不像张大千这么风雅,他认为一支笔写废就扔实在是太浪费,他如果一只毛笔头写秃了,会换一只新的笔头又接着用。
画家用的画纸主要是宣纸,买回来的宣纸外边包着一张纸,叫做“纸皮”。一般的人撕开纸皮都当垃圾处理掉,但据齐良末回忆,父亲对纸皮也决不浪费,他在纸皮上勾了许多画样子,很多纸皮画都成了很珍贵的东西。其中有一张用纸皮创作而成的《麻姑献寿图》,是白石老人的得意之作,弥足珍贵,老人还在这张纸皮画上写下几个字:“有能力者得之是好稿。”除了纸皮外,老头甚至连买东西的包装纸,比如包鞋、包书、包糖食的纸都分大小留着,作为起画稿之用。
在穿的方面,齐白石一直“从一而终”,一件衣服除非不能再穿了,否则决不将之抛弃。他晚年经常受邀参加各种大型宴会,每次都穿着一件蓝布袍子。这是他唯一的“礼服”,多少年未曾变过。后来在九十五岁寿辰时,学生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大家凑份子,给他买了一件新大卦。
第6节:
最令人称叹的是,齐白石就连作画时的每一笔墨都要用到淋漓尽致,真是惜墨如金。据老舍之子舒乙现场观察,白石老人“非常注重墨色的运用。他用墨非常精细,总是把每一笔的墨全部用光,才会去洗笔。当画完一幅画的时候,他笔洗里的水还是清澈的。能够把墨用得如此巧妙、精致、节约,真是太神奇了”!
舒乙的话并非夸张,齐白石一幅画完成之后,旁边洗笔的水依然清澈见底,这不仅来自舒乙的回忆,在齐白石许多友人与学生的回忆中都可以见到。
齐白石的篆刻同样非常有名,特立独行,自成一体。他自谈刻印的方法说:“我刻印,同写字一样。写字,写笔不重描,刻印,一刀下去,决不回刀。我的刻法,纵横各一刀,只有两个方向,不同一般人所刻的,去一刀,回一刀,纵横来回各一刀,要有四个方向。”这样的刻法节俭之至!凝练之至!痛快之至!难怪他人难以企及。
齐白石卖画的时候也有很多趣事。有时候遇到赖皮一点的顾客,钱没给够,却想着“买一送一”,缠着老头子添条虾加条鱼啥的。遇到这样的主儿,老头子也不多说话,提笔就给加上去,但是这鱼、这虾怎么看都没有生气,像是缺氧了一样。客人正纳闷:“这虾怎么看着像死虾?”老头子白眼一翻,说:“活虾子市面上多贵啊!”
就连一向精明过人的张大千也佩服齐白石是“最懂得生意经的画家”,1971年,画家周士心到美国拜访张大千,听其摆龙门阵,将听到的一段白石卖画的逸事写在了《环荜盦访张大千》文中。
话说来客到齐家买画,坐定恭维数语之后,说:“齐老先生的草虫,最出名,可否割爱一册?”齐白石答:“年纪老了,眼光不好,工笔草虫不画了。真是对不起,没有了。”来客再请,老头子见其确有诚意,半晌才说:“有是有一部,不过是太太藏起的,不知她肯不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