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地在他肚子上蹦跳。这是很疼的但已不可怕,普鲁日尼科夫勉强从战士的脚底下爬了出来,看到这个战士——带着擦伤的面颊——跪在那里,用工兵锹往德国兵的脖子上不停地猛砍,铁锹一次比一次砍得深,德国兵在地板上痉挛地蜷缩成一团。
战斗结束了,最后的呻吟声、最后的喊声和詈骂声沉寂了下来:德国人死守不住,从教堂里逃窜了,无法跑走的此时就在满是血污的砖地上咽气了。
“您还活着吗,中尉同志?我用铁锹对付他,用铁锹!嚓!嚓!砍进了他妈的嫩肉里去!”
普鲁日尼科夫坐在墙根那里,好不容易才清醒了过来。头象要炸开似地疼痛如裂,阵阵恶心泛上喉头,他一个劲儿地往下咽,但是没有唾沫,喉头毛刺刺地干得发紧。他晓得战斗业已结束,自己还活着,似乎也没有受伤,但此时唯独恶心和疲劳还在折磨着他。可是小战士却说呀说呀不停他说,高兴得忘乎所以:“我砍断了他的血管。象宰一头小牛一样,割断了他的血管,嘿,就在这儿,脖子上,这个部位……”
“手枪,”普鲁日尼科夫吃力他说,他对这种津津乐道感到不很愉快。“我的手枪……”
“我们能找到的!瞧,谁也没有伤着我。我很灵敏。我,你知道吗……”
“我的手枪,”普鲁日尼科夫固执地重复道,“它是有登记号码的。属于个人专用。”
“瞧,我弄到一支冲锋枪!可边防战士说什么我是个光屁股。瞧他自己——被打死了,而我——弄到了冲锋枪。”
“中尉!”从布满了尘土的教堂深处的某个地方传出了,叫声,“谁也没看见,中尉活着吗?”
“我活着,”普鲁日尼科夫站了起来,走了一步又坐到地板上。“头晕得厉害。马上就会好的。”
他要找个能够拄着的东西,于是摸到一支德国兵的冲锋枪。他拿起枪来,使劲拉开了枪栓:一颗光泽暗淡的子弹掉落出来。普鲁日尼科夫把冲锋枪关上了保险,拄着它勉强站了起来。
黑头发的副指导员向他走来。他身上已没有军装上衣,血迹斑斑的白衬衫套在新缠的绷带外面。
“您受伤了吗?”普鲁日尼科夫问道。
“德国人在我背上扎了一刀,”黑发的副指导员说,“您也受伤了吗?”
“也许是枪托捣在脑袋上。也许是喉咙被掐住了。不记得了。”
“喝一口吧,”副指导员把一个水壶递给他,“战士们从击毙的德国兵身上解下来的。”
普鲁日尼科夫用发木的手指旋开了壶盖,喝了一口。热乎乎的发着臭味的烈酒使他透不过气来,他立即把水壶还了回去。
“是白酒。”
“味道不错吧?”副指导员一面往腰带上挂水壶,一面间道,“带去给团政委瞧瞧。顺便问一句,关于您,我怎么向他汇报呢?”
普鲁日尼科夫把证件拿给他看。副指导员仔细地看了看它们又还了回去:“你需要留在这儿。政委说过,教堂是保卫要塞的关键。我派一挺重机枪来。”
“还有水。请往这里运水。”
“这很难说:机枪需要水,可是到河边去的这条路是很难通过的。”副指导员环视了一下,看到面颊擦伤的一个小战士。“同志,你把所有的水壶都搜集起来,亲自交给中尉。”
“是,搜集水壶。”
“等一等。先穿上衣服:穿裤权打仗可不怎么方便。”
“是。”战士就一溜小跑地去执行任务了:他精力充沛。
副指导员对普鲁日尼科夫说道:“要珍惜水。再就是命令全体戴上钢盔:德国的、我们的都行——找到什么就戴什么。”
“好吧。这样是对的,可以防弹片。”
“砖头更可怕,”副指导员笑了一下,“呶,祝您幸福,中尉同志。伤员我们撤走。”
副指导员握了握他的手便走了,而普鲁日尼科夫立刻就坐到了地板上,因为眼前又一切都飘忽了起来:教堂也好,被刀扎伤了背的副指导员也好,地板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也好。他身子摇晃了一下,闭上了眼睛,侧身瘫倒了下来,突然又极其清晰地看到了那张大脸,露出的几颗残牙和从砸裂的下巴颏上滴着的血红的口水。
“见鬼!”他以巨大的毅力强使自己坐了起来,重又睁开了眼睛。一切依然在颤抖和飘忽,但在恍惚中他还是认出了一个熟悉的战士身影:正向他走来,水壶哗啦哗啦直响。
“而我可算是个勇敢的人了,”普鲁日尼科夫摹地想道,“我参加了真正的冲锋,似乎还击毙过敌人。我有什么可向瓦丽雅讲述的了……”
“好象两个里面有水。”战士递给他水壶。
普鲁日尼科夫久久地、慢慢地喝着,品着每一口的滋味。他想起了副指导员关于珍惜水的劝告,但他怎么也放不下水壶,只是等到壶底朝上才还了回去。
“您两次救了我的命。您姓什么?”
“我是萨里尼科夫,”年轻的小战士有点儿发窘,“萨里尼科夫·彼得。我们全村的人都姓萨里尼科夫。”
“我将向指挥部汇报您的功绩,萨里尼科夫同志。”
萨里尼科夫已经穿上了从别人身上扒下来的一件军衣、一条肥大的马裤和一双半高腰的德国皮靴。这一切,对他来说都肥大如囊,但他并不泄气:“要知道这不是从库里领来的。”
“从死人身上?”普鲁日尼科夫嫌恶地问。
“他们不会生气的!”
头差不多已经不晕了:只是还感到恶心和浑身无力。普鲁日尼科夫站了起来,痛心地发现自己的军装上衣上满是血污,领予也被撕破了。他胡乱地整了一下上衣,紧了紧佩带,把战利品冲锋枪挂在胸前,走向坍塌的门洞。
战士们聚集在这里,谈论战斗的细枝未节。阴郁的增征兵和圆头的俏皮话大王,受了点轻伤;中士穿着一件被血污染成了褐色的衬衫,坐在乱砖堆上一面冷笑一面吸着烟,并不参与他们的谈话。
“您吃到苦头了吧,中尉同志?”
“要不怎么叫打仗,”普鲁日尼科夫严肃他说。
“打仗——是为了胜利,”中士冷笑了一下,“而漫无目的地乱跑,才会吃苦头呢。我参加过芬兰战争,完全是经验之谈。在肉搏战的时候,不能遇到谁就跟谁干起来,应当在接近敌人的时候立即选择目标,选择你要与之交手的对象。当然啦,要根据自己力量的大小。看准了就一下子扑过去,什么也不顾。那末一来,肿块就会少些。”
“尽是废话,”普鲁日尼科夫生气他说,此时中士一下子使他联想起军校里的那个准尉,因而对这些废话感到讨嫌。“应当搜集一下武器……”
“已经搜集完了,”中士又冷笑了一下,“都歇了大半天啦……”
“空袭!”圆头战士喊道,“足有二十架轰炸机!”
“快躲吧,小伙子们,”中士赶紧把烟头熄了,然后说,“马上就够我们瞧的了。”
“了望哨留下!”普鲁日尼科夫一面喊一面环顾了一下四周,看看哪儿可以隐蔽。“他们还会再……”
“应当把重机枪拖过来!”又是那个圆头战士说道,“拖到这里来……”
“钢盔!”普鲁日尼科大提醒道,“统统戴上钢盔!……”
第一批炸弹愈来愈强的尖叫声淹没了话语声。附近轰隆一声巨响,天花板上土块土星纷纷落下,一股热浪从地板上冲天面起,砖末灰尘四处飞扬。普鲁日尼科夫抓起了不知哪个人的钢盔迅即窜向墙根,坐了下来。战士们向教堂深处跑去,而萨里尼科夫转了一下以后,钻进了狭窄的壁龛,与普鲁日尼科夫靠在一起,手忙脚乱地往头上套一顶狭小的德国钢盔。周围一切都在轰响,都在摇晃。
“快隐蔽起来!”普鲁日尼科夫对依然趴在门洞那里的中士喊道,“快隐蔽起来,您听见了吗?……”
令人窒息的气浪冲进他张开的嘴里。普鲁日尼科夫难受地咳了起来,揉着迷进灰尘的眼睛。剧烈的爆炸声震天动地,连教堂厚厚的墙壁也在颤动。
“中士!……中士,快隐蔽起来!……”
“机枪!……”中士困难地喊道,“把机枪撇下了!真不象话!……”
他弯下了腰,冒着轰炸从教堂里跑了出去。普鲁日尼科夫想喊,那剧烈的发着臭味的炙热气浪又呛得他不能呼吸。他忍着窒息,抬起头小心张望。
中士猫着腰在炸弹轰隆声中和硝烟滚滚中飞奔。他胸贴在弹坑里,隐蔽一会儿钻出来再跑。普鲁日尼科夫看到他怎样跑到翻倒了的重机枪跟前,怎样将它拖了下去,拖进弹坑里去,但正在这时,近处又骤然爆炸了一颗炸弹。普鲁日尼科夫急忙蹲了下来,当弹片呼啸过后,他又向那里眺望,但在那硝烟迷蒙、黄尘蔽天的帷幕里已经什么都分辨不清了。
“全蒙上了!”萨里尼科夫喊道,普鲁日尼科夫与其说是听到了,不如说是猜到了他的话。“朝那里猛扫过!密密麻麻的弹洞!……”
新的一轮炸弹又在头上呼啸,一阵轰隆巨响,震撼了教堂雄伟的墙壁。普鲁日尼科夫伏在地板上,捂住耳朵,蜷缩着身子,拖长的啸叫声和轰隆声沉重地冲击着他的肩头,旁边萨里尼科夫在哆嗦。
突然静了下来,只是那讨厌的声音还在耳朵里回响,经久不散。低空盘旋的轰炸机的引擎仍在沉闷地吼叫,但是,不论爆炸声还是令人肝胆欲裂的炸弹的尖叫声,都再也听不见了。普鲁日尼科夫把滑到前额的钢盔向上正了一下,又仔细观察。
太阳似一个血红的斑点从滚滚的浓烟与飞扬的尘上后面透了过来。除这以外,普鲁日尼科夫什么也没有瞧见,就连近处几座建筑物的影子也没有瞧见。萨里尼科夫挤在他的身旁。
“莫非全炸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