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似一个血红的斑点从滚滚的浓烟与飞扬的尘上后面透了过来。除这以外,普鲁日尼科夫什么也没有瞧见,就连近处几座建筑物的影子也没有瞧见。萨里尼科夫挤在他的身旁。
“莫非全炸平了?”
“全炸平是不可能的,”普鲁日尼科夫甩了甩脑袋,想把滞留耳内的鸣响驱除。“轰炸了很久,你知不知道?”
“是很久,”萨里尼科夫说,“轰炸总是时间很长的。您瞧:中士!”
在硝烟与尘上的浓幕里出现了中士的身影:他产滚动着一挺重机枪。跟在他身后的一个战士,一面跑一面拖着盛子弹带的匣子。
“平安无事吧?”当中士气喘吁吁地把机枪拉进教堂的时候,普鲁日尼科夫问道。
“我们倒是平安无事,”中士说,“可是有一个小傻瓜被打死了。难道在狂轰滥炸的时候能那么……”
“一个出色的机枪手,”带来子弹带的那个战士叹了口气。
“中尉同志!”有人从教堂里面大声喊道,“这儿有老百姓!”
向他们走来几个战士,还有三个妇女。其中一个年轻的妇女只戴一个沾满了砖灰的白色乳褡,普鲁日尼科夫皱了皱眉头,立刻把视线移开了。
“她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
“我们是本地人,本地人,”岁数大的一个匆忙点头说,“枪一响,我们就到这里来了。”
“她们说地下室里有德国人,”皮肤黝黑的边防战士——那个曾是手提机枪副手的战士——说道,“好象是从她们身旁跑过去的。应当搜一搜地下室,对吗?”
“对,”普鲁日尼科夫表示同意,看了一眼跪在那里摆弄重机枪的中士。
“你们去吧,”中士说道,头也没回。“我需要把机枪擦拭一下。”
“要不,”普鲁日尼科夫点了一下脚,迟疑地补充说,“你在这儿代替我。”
“你们可不要直往黑咕隆咚的地方探脑袋,”中士说,“往里面扔几颗手榴弹。”
“带上手榴弹,”普鲁日尼科夫从墙根捡起一颗柄很长的手榴弹,“跟我来六个人。”
战士们默默无语地挑选了一些堆在墙根的手榴弹。普鲁日尼科夫又斜眼看了一下那个戴着脏乎乎乳褡的年轻妇女,又移开了视线并且说道:“找点什么披上吧。穿堂风。”
妇女们以惊惧的目光望着他,什么也没有说。圆头俏皮话大王说道:“那边桌子上有一块红桌布。要不,就给她好了,行吗?”
不等听到命令,他就跑去取桌布了。
“带我们去地下室,”普鲁日尼科夫对边防战士说。
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很暗,梯级既窄又陡,以致普鲁日尼科夫时常失足,每一次失足他都抓住走在前面的边防战士的肩头。边防战士不大乐意地耸耸肩膀,但是没说什么。
随着每一步的深入,不论是地面上德国轰炸机的吼声,还是轰炸一结束在杰列斯波里大门附近立即响起的密集枪声,都愈来愈微弱了。而这些遥远的喧嚣声越低,他们脚下皮靴的响声也就越清晰。
“我们声音太响了,”萨里尼科夫低声说,“要知道他们会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猛扫的……”
“她们,那几个妇女,就坐在这个地方,”边防战士停下说道,“再往前我没去过。”
“肃静,”普鲁日尼科夫说,“让我们听一听。”
顿时鸦雀无声,大家屏气敛息。很远很远的什么地方响着射击的枪声,在这里,这些声音并不可怕,象在电影里似的。眼睛已逐渐适应了黑暗:晦暗的拱顶、黑洞洞向某处延伸的通廊口、紧靠拱顶的通风口的亮点,都徐徐显露了出来。
“这里有几个通道?”普鲁日尼科夫悄声问道。
“好象有三个。”
“您一直走。再来两个人走左面的通廊,我——右面的。留一名战士守住出口,萨里尼科夫跟我来。”
普鲁日尼科夫和萨里厄科夫在这个拱形的漫无尽头的地下通道里走了许久。时不时停下来听听动静,但除了自己的急促呼吸,什么也听不见。
“很想知道,这里会有硕鼠吗?”普鲁日尼科夫问道,他力图说得很坦然,免得对方疑心他有点儿害怕。
“肯定有,”萨里尼科夫消声说,“我害怕黑咕窿咚,中尉同志。”
普鲁日尼科夫自己也害怕黑咕隆咚,但他就连对自己也不想承认这一点。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不是害怕与隐蔽严密的敌人相遇,也不是害怕从暗处猝然射来的子弹。只不过是在黑暗里他总觉得似有硕鼠、巨大的蜘蛛以及脚下咯吱作响的骷髅之类的东西,这使他感到莫名的恐惧。在黑暗中他怀着极度紧张的心情向前移动着脚步。又走了一会儿,他不无轻松地作出了决定:“是她们的幻觉。走吧,回去。”
圆头战士在楼梯旁报告说,一个小组已经上去了,他们什么人也没发现,而边防战士还没有回来。
“告诉他们,都出来。”
普鲁日尼科夫越往上走,越清晰地听见了爆炸声。紧靠出口处站着三个妇女:地面上又在轰炸。
普鲁日尼科夫等候轰炸过去。当炸弹声止息了的时候,战士们从地底下来到了地上。
“那里似乎有个通道,”边防战士说,“里面漆黑——真可怕。”
“没发现德国人吗?”
“我不是说过吗:里面漆黑。往里扔了一颗手榴弹,好象没听到有人叫喊。”
“是娘儿们吓得造成了错觉,”圆头战士说道。
“是‘妇女们’,”普鲁日尼科夫严肃地纠正说,“世上没有‘娘儿们’,记住这一点。”入口处的重机枪猛然响了起来。普鲁日尼科夫立刻冲上前去。
光着膀子的中士在用机枪扫射,一个战士伏在他身旁,递着子弹带。机枪前面,敌人的子弹打得砖屑纷飞,挡弹板吧嗒直响。普鲁日尼科夫就近卧倒,匍匐过去:“德国人?”
“窗口!”中士怒冲冲地喊道,“守住窗口!……”
普鲁日尼科夫马上返身回去。战士们已经分守在窗口那里。落到普鲁日尼科夫头上的恰巧是他当时从那里跳进教堂的那个窗口。边防战士的尸体横着耷拉在窗台上。当普鲁日尼科夫从窗口探头往外瞧时,死者的脑袋触到了他的肚子上。
灰绿色的人影在向教堂奔跑,他们把冲锋枪顶在肚皮上,边冲边射击。普鲁日尼科夫急忙打开保险,射出长长的一梭子:冲锋枪象有生命的东西一样,在手中直往空里跳动。
“往上跳得厉害,”他猛然醒悟过来,“应当短射,短射。”
他射击再射击,而人影却仍然不停地冲过来,他觉得他们好象直接冲他而来。于弹射到砖墙上,射进边防战士的尸体,他人粘稠的血溅到了他的脸上。但他顾不上擦,只是当他缩到墙后给冲锋枪装新子弹的时候,才把这血抹了一把。
后来一切都平静了下来,德国人也不再往前跑了。但普鲁日尼科夫还没有来得及环顾一下,没有来得及问一问入口上的情况怎样、还有没有子弹,突然天空又响起沉闷的嗡嗡声接着,炸弹的尖叫声便划破了硝烟弥漫、尘土飞扬的长空。
就这样过去了一天。轰炸的时候,普鲁日尼科夫往哪儿也不跑,就卧倒在这拱形的窗口下面。随着每一次爆炸,边防战士的脑袋就在他的上方不停地摇晃。当轰炸停止了的时候,普鲁日尼科夫就爬起身来,朝那些向他进攻的人影扫射。他已既不感到害怕也没有时间的概念了:堵着的耳朵里一直在呜响,干渴的喉咙里令人讨厌地直发痒,手臂已不习惯离开跳动着的德国冲锋枪了。
只是到了黄昏才开始沉静下来。德国人轰炸了最后一次,“容克”飞机吼叫着,绕着浓烟冲天的废墟上空转了最后的一圈,于是谁也不再向教堂冲了。弹坑累累的大院里,横着灰绿色的人影:有两个还在动弹,朝着某个灰堆里爬,但是普鲁日尼科夫没有再朝他们打枪。这是两个伤兵,军人的荣誉不允许将他们击毙。他瞧着他们如何爬动,他们的手臂如何屈曲,暗自感到惊讶,此时他心中既没有同情又没有好奇。什么都没有了,除了无法排遣的疲劳。
他真想就那么躺在地板上,闭上眼睛,哪怕只是一分钟。但是就连这一分钟他也不能允许自己:应当了解一下,活下来的还有多少人,到什么地方才能弄到子弹。他把冲锋枪关上了保险,踉踉跄跄地向门洞走去。
“活着吗?”中士问道,他坐在墙根,伸直了两腿。“这很好。可是子弹打光了。”
“剩下几个人?”普鲁日尼科夫问道,一屁股坐到了中士身旁。
“皮毛没少的——五个,受伤的——两个。一个好象打在胸部上。”
“边防战士呢?”
“他说,要去掩埋一个朋友。”
战士们徐徐走来:脸色阴沉,沉默无语,眼窝凹陷。
萨里尼科夫伸手去取水壶:“渴极了,象火燎似地。”
“别碰,”中士说,“留给机枪。”
“可是子弹已经没了。”
“会弄到的。”
萨里尼科夫坐到了普鲁日尼科夫身旁,砥了舐焦干的嘴唇:“我跑一趟布格河,怎么样?”
“你跑不到那里,”中士说,“德国人占领了杰列斯波里大门附近的地段。”
边防战士走来了。他不声不响地坐到墙根,不声不响地接过中士递给他的烟蒂。
“埋了吗?”
“埋了,”边防战士叹了口气,“谁也发现不了我埋的这座坟墓。”
大家都沉默了,这种沉默象铅一样压在心头。普鲁日尼科夫思忖着,需要子弹,需要水,需要与要塞指挥部联络,但不知怎么思考中止了:只是心里想想而已。说的却完全是另一码事:“我们的人不知怎么来迟了。”
“谁?”边防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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