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边防战士问道。
“部队呗。这儿不是有我们的部队吗?”
谁也没有回答他。只是过了一会儿中士说道:“也许,夜里他们会冲进来。不然,凌晨可能性更大些”
大家都默默地表示同意,认为正是凌晨时分部队会冲进、来拯救他们。毕竟这是时间上的一个交合点)是黑夜与白昼的交界,是人们日思夜想、焦急等待着的一个时刻啊。
“子弹……”普鲁日尼科夫迫使自己说道,“哪儿可以弄到子弹?谁知道弹药库?”
“兵营里的人会知道的,”中士说,“反正需要到那里去一趟:听说,八十四团里有个政委。”
“问他有什么指示,”普鲁日尼科夫满怀希望他说道,“当然,也要问问子弹的问题。”
“这——自然要问,”中士一面艰难地站起身来一面说道,“跟我去吧,普里日纽克。”
什么地方响起了爆炸的轰隆声,冲锋枪也发出了排射。中士与增征兵消失在尘雾的昏暗里。
“需要水,”萨里尼科夫叹了口气,他苦恼不已,不时舐舐嘴唇。“喂,中尉同志,让我往布格河去一趟试试。不然,去穆哈维茨河也行。”
“离这儿远吗?”
“一直走的话——就在旁边,”边防战士冷笑了一下,“只是现在没法一直跑。可是水又需要。”
“好吧,去试一试。”
鲁日尼科夫突然想道,自己算什么指挥员呢,一切问题,不是中士就是这个皮肤黝黑的边防战士替他决定,但他是平心静气想的,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任何不满和消沉都意味着浪费精力,而精力差不多己消耗殆尽了。“只是一定要当心些。”
“是!”萨里尼科夫振作了起来,“我可不可以把德国人的水喝了,尔后用他们的水壶去装呢?”
“可假如你装不回来呢?”前臂受了点轻伤的滑稽家说道。
“带些空水壶去。把白酒倒掉。”
“不要全倒掉,”边防战士说,“留一壶,好给伤口消毒。别在那里弄得丁当直响。”
“我不会弄得丁当响的,”萨里尼科夫一面往腰带上拴水壶,一面保证说。“这么说,我去啦,是吗?可真想喝啊。”
于是他越过一个个弹坑,终于消失不见了。德国人枪声零落,炮弹爆炸的轰隆声也变得稀疏了。
“看来,德国人在喝茶哩,”圆头战士说,“而昨天还放了电影。多可笑。”
谁也不明白,他说的是昨天他在这个教堂里看过电影呢还是象他说的眼下正在喝茶的德国人,但是大家突然痛心地感到,昨天已经过去了,而明天仍将是打仗。普鲁日尼科夫也感到痛心,但他排遣了挤进脑际的一切回忆,迫使自己爬起身来。
“应当把死人搬到什么地方去,是不是?是否就搬到一个角落里。”
“应当去搜索一下德国人身上,”边防战士说,“你说是吗,中尉同志?”
普鲁日尼科夫明白,自己不应当离开教堂,但是孩于气的好奇又在他心里蠕动了起来。他很想到跟前去亲眼看一看,谁曾迎着他的排射子弹往前冲过,谁时下躺在教堂前面的尘土里。看一看,记在心,尔后讲给瓦丽雅、维罗奇卡和妈妈听。
“走吧,我们一起去。”
他把冲锋枪重新装上了子弹,跟在边防战士背后溜进了弹坑累累的要塞大院里,心怦怦直跳。
尘埃尚未完全沉落,鼻孔里刺得发痒,视线受到了阻碍。尘埃般的灰粒往眼里钻,磨得直发涩。普鲁日尼科夫不停地眨巴眼睛,不时用手去擦泪眼。
“不要拣冲锋枪,”边防战士悄声说,“要弹夹和手榴弹。”
被击毙的人很多。起初,普鲁日尼科夫只是抓住皮带翻转死者,尽量不触及他们的躯体,但很快他就习惯了。他怀里已经揣满了冲锋枪子弹,衣兜里也塞满了手榴弹。该返回去了,但他每搜完一个,总抑制不住再去搜下一个的愿望,仿佛正是在那下一个死者身上才能找到什么真正的至为需要的东西似的。他已经惯于忍受那令人作呕的硝烟的焦臭气味,浑身上下沾满了他人的血污、这些血今天如此慷慨地倾注在了这块尘土飞扬、弹坑累累的土地上。
“一个军官,”边防战士说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把证件拿走吗?”
“拿走……”
近处传来了呻吟声,他立即屏住呼吸。又传来一阵呻吟声:拖得很长的、深沉痛苦的呻吟。普鲁日尼科夫略微欠起身子,向左右瞧了瞧。
“你到哪儿去?”
“有个伤兵。” 他站起来往前走,就在这一时刻一道强烈的闪光直刺他的眼睛,咔嚓一声,子弹倏地打在钢盔上。普鲁日尼科夫猛地卧倒在地上,惊惧地触摸着眼睛:他仿佛觉得眼珠子已经流了出来,因为他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见了。
“啊,这个坏蛋!”
边防战士把普鲁日尼科夫推了一下,立即滚进了弹坑里去。从那里传来了对一个活人的沉重的、致命的打击声和非人的、变得嘶哑的喊声。
“住手!”普鲁日尼科夫喊道,他勉强睁开了盈满了泪水的眼睛。
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朦胧的颤动的汗涔涔的脸庞。
“住手?……他们把我的好朋友打死了,能住手吗?他朝你打枪——也住手吗?你简直是个流鼻涕的孩子,中尉:他们整天揍我们,而我们却要住手吗?……”
他笨重地、蹒跚地走到普鲁日尼科夫身旁,气喘吁吁,不作声了。
“我结果了他。你没受伤吧?”
“打在钢盔上,——是跳弹。直到现在耳朵里还嗡嗡直响。”
“能走路吗?”
“眼前天转地旋。”
近处响起了一声爆炸的巨响。他俩紧紧趴在地上,沙上纷纷落在脊背上。
“莫非是朝喊声打的?”
又是炮弹的剧烈的爆炸声,他们再一次紧贴在地上,随后纵身跃起,跑向教堂。边防战士在前头:普鲁日尼科夫透过泪光影影绰绰地猜测到他的背部。眼睛炙痛难忍,似火烧火燎。
中士已经返回。他与普里日纽克一起带回四匣子弹,这时已装满了子弹带。带回的命令是:夜间搜集武器,组织好联络,把妇女和儿童转移到安全的地下室去。
“我们的娘儿们跑到三百三十三团的兵营里去了,”中士说。
普鲁日尼科夫本想就“娘儿们”这个问题给予申斥,但话到嘴边又止住了。他只是问:“给我们的具体命令是什么?”
“我们的任务很清楚:守住教堂。答应往这里派人。等清点了人数以后。”
“城里有什么消息吗?”圆头战士问道,“会有增援吗?”
“在等着呢,”中士简短地回答道。
根据他说的这句话,普鲁日尼科夫明白了,八十四团的政委已不指望任何援兵了。他的双膝一下子瘫软无力,下腹疼痛起来,便就地坐下:坐到地板上,在中士身旁。
“嚼口面包吧,”中士找出了一小块面包,“面包会转移注意力的,中尉同志。”
普鲁日尼科夫并不想吃东西,但他机械地拿起了面包,咀嚼了起来。最后一次他是在餐厅里吃的饭……不,临战争爆发之前他曾在某个仓库里同一个跛足姑娘一起喝过茶。仓库也好,那两个妇女也好,跛足姑娘也好,战士们也好——全都被第一次排炮埋在地底下了。它就在附近,离教堂不远的什么地方。而他却幸运得很,窜了出来。他幸运得很……
萨里尼科夫返回来了,身上挂满了水壶,宛如新年枞树。他乐呵呵地说:“我喝了个够!快来吧,伙伴们。”
“首先给机枪,”中士说。
他小心翼翼地往机枪散热筒里倒水,竭力一滴也不洒在外面。他对普鲁日尼科夫说,不能允许随便喝。普鲁日尼科夫漠然地表示同意,中士亲自把着水壶,只许每人喝三口,然后把水壶当心地藏了起来。
“嘿,那里猛扫呢,真危险!”萨里尼科夫津津有味他讲着,“敌人发射了一颗照明弹,然后就扫射!猛扫!好多人都给打死了。”
经过了一场肉搏战和成功的突围取水之后,他的恐惧彻底消失了。此时他异常活跃,甚至可以说是兴高采烈,这使普鲁日尼科夫有点儿生气。
“到毗邻部队去走一趟,”他说,“告诉他们,我们一定守住教堂。也许他们会给一些子弹。”
“手榴弹,”边防战士说,“德国的全都报废了。”
“当然,还有手榴弹。”
一个钟头以后,来了十个战士。普鲁日尼科夫本想对他们讲讲情况,分配他们把守窗口,约定信号,但他那灼伤的眼睛不停地淌着泪水。人已精疲力尽,所以他让边防战士接待这些战士。他自己需要在地板上躺一会儿,可一倒下就睡着了。
战争的第一天,对他来说,就这样结束了。蟋缩在教堂的肮脏的地板上,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等待着他的将有多少个这样的日子。和他并排睡在一起以及在门口放哨的战士们,同样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他们之中的每个人还要度过多少个这样的日子。他们同命相连,但死却各不相同。
第二章
人的死各有不同。第二天,连里最幽默的那个手臂受过轻伤的圆头战士首先领略了这一点。他流了很多血,老是发困,为了不让任何人干扰他的睡眠,他向稍远的地下室人口处爬去。
排炮的轰隆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大地又在呻吟,教堂的墙壁又在震动,砖头土星又纷纷落下。中士把重机枪拖到拱顶底下,大家都在角落里。
炮轰尚未停止,轰炸机即已在要塞上空吼叫。炸弹的呼啸声划破了浓烟重雾,轰隆的爆炸声震撼了教堂。普鲁日尼科夫捂住耳朵趴在窗龛里,滚热的灰尘冲进了他那大张着的嘴里。他不是听见、而是感觉到有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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