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戈罗勃佐夫使他烦透了,”将军冷冷地一笑。
柯里亚想说,戈罗勃佐夫根本没使他厌烦,那是一个优秀的指挥员,但是说这些话已没有意义,因为他,尼古拉·普鲁日尼科夫,并没有留校的念头。他需要的是到部队去,跟班排战士一起流汗,一同拉练——简单地说,需要的是“服役”这个词所意味着的一切。柯里亚想这样说,但一时舌塞神窘,不知从何说起,顿时又满脸通红。
“您可以抽支烟,中尉同志。”将军收敛了笑容。“抽支烟,考虑一下我们的建议……”
“不行。”团政委叹了口气。“他不会抽烟,真糟糕!”
“我不抽烟。”柯里亚证实道,小心翼翼地清了清嗓子。“将军同志,允许我谈谈吗?”
“说吧,说吧。”
“将军同志,我感谢您,衷心地感谢您对我的信任。我晓得,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荣誉,但我还是请求您允许我回绝,将军同志。”
“为什么?”团政委脸色一沉,由窗口向前挪了一步,“这岂非咄咄怪事,普鲁日尼科夫?”
将军一声不吭地瞅着他,显然被诱发了好奇心,柯里亚的胆子壮了起来:“我认为,每一个指挥员都应该首先到部队里去服务,将军同志,军校里一再这样教导我们,就连团政委同志本人在隆重的毕业晚会上也说过,只有在作战部队里才能锻炼成为备符其实的指挥员。”
政委茫然失措地千咳了一声,转身回到窗口。将军依然瞅着柯里亚。
“正因如此——不消说,我非常感谢您,将军同志,——我诚恳地请求您,把我派到部队去。任何部队和任何职务都行。”
柯里亚顿了一下,办公室里霎时悄然无声。然而不论是将军还是政委都没有察觉到这种沉寂,唯独柯里亚感觉到时间的难捱而窘迫不已。
“我当然明白,将军同志,……”
“他可真是个好小伙子,政委,”校长忽而笑眯眯地说道,“好小伙子,中尉,真的,是个好样的!”
而政委竟出人意料地笑出了声,并使劲拍了一下柯里亚的肩膀:“谢谢您还记得我的话,普鲁日尼科夫!”
三个人一下子都笑开了颜,仿佛找到了摆脱困境的出路。
“就是说,把您派到部队里去?”
“是的,将军同志。”
“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校长突然改用“你”来称呼,以后他再没有改变。
“不需要了。”
“就是说派到哪儿去都行吗?”政委问道,“那么您的母亲和您的妹妹呢?……他的父亲已去世了,将军同志。”
“我知道。”将军收敛了笑容,严肃地望着柯里亚,手指在红色档案夹上得得地敲着点子。“派你去西部特军区行吗,中尉?”
柯里亚激动得两颊泛红:到特别军区去服务,简直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幸运。
“去当个排长,好吗?”
“将军同志,……”柯里亚陡然站起,但一想起纪律又立即坐了下来。“多谢,多谢您,将军同志……”
“不过有一个条件,”将军非常严肃地说,“中尉,我给你一年的时间在部队里锻炼。不多不少,一年以后就把你调回来,调回军校,担任学员排的教官。你同意吗?”
“同意,将军同志。假如您去调令的话……”
“我们会去调令的,一定会去!”政委笑了起来。“我们特别需要不吸烟的人。”
“中尉,美中不足的只是你不能休假了。最晚你也得在星期日赶到部队报到。”
“而且,你到了莫斯科也不可能去妈妈那里作客了,”政委笑吟吟地说,“她住在莫斯科什么地方?”
“奥斯托仁卡街……就是现在叫做‘地铁工程’的那条大街。”
“在奥斯托仁卡街……”将军舒了口气,接着站起身来,把手伸给了柯里亚,“好吧,祝你幸福,中尉。一年以后我在这里等你,可要记住!”
“谢谢,将军同志。再见!”柯里亚声音洪亮地说,随后迈着正步走出了校长办公室。
那个时候办理火车票是很费周折的,好在政委送柯里亚从秘密房间里走出去的时候,答应帮他弄到车票。整整一天柯里亚都忙着交代事务,手持离校手续单跑东跑西,又到作战处领取各种证件。在那里他还遇到了一件没有料到的喜事:校长发布了一道命令,表彰他圆满完成特殊任务。傍晚,值班员把火车票交给了他,于是柯里亚·普鲁日尼科夫同大家一一告别之后,便取道莫斯科到新的服务岗位上去了。离星期六尚有三天时间……
第二章
火车到达莫斯科是早晨。柯里亚到克罗波特金大街是乘地铁去的——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地铁,他总是忘不了这一点,所以走进地铁的时候,总有一种无比的自豪感。他在“苏维宫”站走出了地铁,对面是一堵严密的围墙,围墙后面敲击声、咝咝声和轰隆声响个不停。看着这座围墙,柯里亚同样感到莫大的骄傲,因为围墙里面正在为世界上最雄伟的建筑物——苏维埃宫打地基,它的顶端将矗立起巨大的列宁塑像。
柯里亚在一座楼房前面停了下来,两年前他就是从这里去上军校的。这是一座最普通的莫斯科式的住宅大楼,有拱形大门、内天井和许多猫眼似的小窗户。这座楼房使他感到特别亲切。他熟悉这里的每一个楼梯、每一个角落和每一个墙角上的每一块砖头。这里是他的家。如果“故乡”这个概念使人感到太大的话,那么,“家”就可说是世上最亲切的地方了。
柯里亚站在楼房近旁,面带微笑地想道,也许玛特维耶娃正坐在内天井的向阳处,一边织着总也织不完的长简袜子,一边同从她身旁走过的人说话呢。他想象着她会怎样叫住他,问他上哪儿去,是谁家的人和打哪儿来。不知为什么,他确信马特维耶娃怎么也认不出他了。想到这里心中就有点高兴。
正在这时,从大门里走出两个姑娘。个子稍高的那个,穿的是短袖连衣裙,而两个姑娘的差别也全在于这衣袖的长短上:她俩的发式一样,白色的短袜和白胶底鞋也都一样。矮个儿的姑娘扫了一眼武装带束得紧紧的、拎着手提箱的中尉,转身就跟着女友走了,但她突然放慢了脚步,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维拉?”柯里亚轻声问道,“维尔卡,鬼东西,这不是你吗?”
顿时响起了连马涅日广场都能听见的惊喜的尖叫声,妹妹一下子跑上前去搂住了他的脖子,象小时候那样把腿弓了起来,柯里亚差点儿没站稳:她已经相当重了,这是他的妹妹呵……
“柯里亚!柯里奇卡!柯里卡……”
“你简直成了大姑娘了,维拉。”
“十六岁啦!”她骄傲地说,“你以为就你自己在长大,是不是?……啊呀,你已经是中尉啦!瓦留什卡,快来祝贺中尉同志。” 高个子姑娘笑着走了过来:
“你好,柯里亚。”
他的目光凝视着她那被印花布衣服裹得紧紧的胸脯上。他还清楚地记得以前这两个小姑娘干瘦的样子,又细又长的腿,象蚱蜢似的。他赶紧移开了自己的视线:“小姑娘们,简直认不出你们啦……”
“哎呀,咱们还得到学校去呢!”维拉叹息道,“今天是最后一次团组织活动,不去不行。”
“晚上见,”瓦丽雅说,她用非常平静的目光毫不羞怯地瞅了他一下。这一瞥把柯里亚弄得很不好意思,也叫他有点儿生气,因为他比她们大,按理说,该感到不好意思的,应当是她们。
“一晚上我就要走了。”
“去哪儿?”维拉惊奇地问。
“到新的岗位去,”他不无骄做他说道,“我是路过这里。”
“那么,中午见。”瓦丽雅又与他目光相遇,嫣然一笑。“我把唱机带来。”
“你知道吗,瓦留什卡的唱片可好哩!……波兰的,你一听就想跳舞!……符施斯柯,姆尼耶德诺①(①波兰文音译,意思是“对我来说,一切都无所谓。)……”维拉唱了两句,“好吧:我们该快点跑啦。”
“妈妈在家吗?”
“在家!……”
她们当真跑了——往左一拐,朝学校跑去,他自己也是顺着这条路跑了十年啊。
柯里亚望着她们的背影,看见她们的头发在飘动,看见她们连衣裙的裙边拍打着黝黑的腿肚,他多么希望姑娘们能回首看他一眼。他想:“要是她们回过头来,就……”没等他想好那时将会怎么样,那个高个子姑娘已经突然转过身来看着他。他挥了挥手回答她,并立即弯下腰去提手提箱,感到自已的脸红了。
“这可不妙,”他满意地想道,“试问,我为什么要脸红呢?……”
他穿过光线暗淡的门洞,向左边院子里朝阳的一面看了看,玛特维耶娃并不在那里。这使他有点儿怏怏不乐。“柯里亚走到自己家的楼道前、一口气登上了五楼。
妈妈的模样一如当年,就连在家里穿的带花点的罩衫也还是原先的那件,一看见他,她就突然哭了起来:“天哪,你多象你父亲!……”
柯里亚对父亲的记忆已经模糊:一九二六年他就到中亚细亚去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总政治部把妈妈叫了去,并通知她说,普鲁日尼科夫政委在土尔克斯坦的柯兹·库杜克村附近与反革命匪徒激战时牺牲了。
妈妈给他端上了早饭,唠唠叨叨地说这说那。柯里亚只是不停地点头,心不在焉地听着:他自始至终都在想着四十九号住户的那个一下子就长大成人的瓦丽卡,而且非常希望妈妈谈起她。但妈妈感兴趣的是另一些问题。
“……我对他们说:‘天哪,我的天哪,孩子们哪能成天听这么哇啦哇啦响的收音机呢?要知道孩子们的耳朵是很娇嫩的,再说这根本不符合教育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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