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呆在这里,”普鲁日尼科夫说,“在我回来之前,你就坐在这儿,别探头探脑。”
这一次沃尔科夫还是没有吱声。他仍然以自己那惶恐的、奇异的目光瞧了中尉一眼。
“在这里等着,”普鲁日尼科夫看到他的这种眼神又说了一句。
他猫着腰悄悄地穿越废墟。沿着破砖堆迂回行进,他没有碰响一块破砖碎瓦,每跑过一块空旷的地段,他就先停下来屏住气听听动静。他向发出奇怪的拖沓声的地方走去,这时这种拖沓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了,普鲁日尼科夫已经猜到,有人在那里,在废墟的对面走动。他猜是那么猜,但自己还不敢相信。
他的膝头擦着碎砖和硬似石头的灰泥凝块的棱角,爬过了最后的几米。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爬了进去,把冲锋枪的保险扳开,开始往外观察。
要塞大院里人们在干活。把行将腐烂的尸体扔进很深的一些弹坑里,然后盖上碎砖头和沙土。既不查看死者,也不取走他们的证件或者摘下他们胸前的勋章。人们不慌不忙地、疲惫不堪地、冷漠无情地干活。还没有瞧见看守人时,普鲁日尼科夫就明白了——这是一些俘虏。他在往这里来的路上曾经想到过这一点,但不知为什么他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这种猜测,并担心自己会在三步远的近处亲眼目睹穿着他所熟悉的、感到亲切的服装的自己人——苏维埃人——充当了俘虏。是苏联人,但已经不是自己人,他们已由于“俘虏”这一可恶字眼而与他,苏联红军中尉干部普鲁日尼科夫,远远分隔了开来。
他观察了他们许久。看他们怎样干活:无间歇地和冷漠地,象机器人似地。看他们怎样走路:弓着背,一步一拖,真象是突然老了三倍。看他们如何呆滞地盯着自己的前方,甚至想都不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在何方。看那为数不多的看守如何懒洋洋地向他们投去几瞥。他观察着,但怎么也不明白,这些俘虏为啥不分头逃跑,为啥不想离开这里、躲藏起来、重新获得自由。普鲁日尼科夫未能对此找到解释,他甚至这样想过,德国人是否给俘虏们注射过什么药针,从而把昨天的生龙活虎的战士变成了头脑迟钝、不再向往自由和战斗的、唯命是从的人。这样一种推测尽管使他对自己目睹的一切找到了解释,但却使他感到与自己对苏联人的荣誉感和自豪感的观念格格不入。
普鲁日尼科夫对这些俘虏们莫名其妙的消极性和奇怪的驯服态度给自己作出解释以后,便多少对他们改变了看法。他有点儿可怜他们,同情他们,宛如可怜和同情重病在身的人们。他想到了萨里尼科夫,开始在这些干活的人们当中寻找他,但是没有找到——这使他非常高兴。他不知道萨里尼科夫是否还活着,但这些人当中没有他,这就意味着,敌人未能把他变成驯服的工具。然而这些人当中有一个他熟悉的,块头很大、行动迟缓、兢兢业业的人,普鲁日尼科夫看到了他以后,苦思冥想,一直在回忆,到底这个人是谁。
块头很大的那个俘虏,象故意似地就在离普鲁日尼科夫两步远的地方走动,用一把很大的平头铁锨耙集砖头瓦块。他就在普鲁日尼科夫身旁,就在他耳边耙集,可他怎么也不把脸转过来……
但即使是这样,普鲁日尼科夫也认出了他。他想起了教堂里的战斗,想起了夜间从那里的撤退,一下子记起了这个战士的姓名。这个战士是从地方上来的新兵,他曾后悔自愿由十月提前到五月来部队服役,萨里尼科夫当时以为,他在那次意外的夜间冲突中牺牲了。这一切,普鲁日尼科夫都记忆犹新,等到这个战士又一次靠近他藏身的小洞穴时,他呼唤道:“普里日纽克!”
宽阔的肩膀哆嗦了一下,背向前弯得更低了。它惊恐地和驯顺地凝然不动了。
“是我在这里,普里日纽克,是普鲁日尼科夫中尉。记得吗,在教堂里?”
俘虏没有转过身来,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听到了自己过去的指挥员的声音。他只是把脑袋耷拉在铁锨上方,把紧绷着一件又脏又破的军衣的宽阔的脊背对着洞穴。这个脊背此时只是在等待:它是那么紧张,那么弯曲,那么凝然不动。普鲁日尼科夫一下子明白了,普里日纽克是怀着惊恐的心情在等候射去的子弹,而他那无遮掩的宽阔的脊背之所以驼着,之所以那么驯顺,正是因为它早已习惯于等候每时每刻都会射去的子弹。
“你看到过萨里尼科夫吗?在俘虏中间你见过萨里尼科夫吗?你说吧,这里没有别人。”
“他在病房里。”
“在哪儿?”
“在俘虏营病房里。”
“他病了还是怎么了?”
普里日纽克不吭声了。
“他怎么啦?为什么在病房里?”
“指挥员同志,指挥员同志……”普里日纽克贼头贼脑地转身看了一眼,突然悄声说道,“别伤害我,指挥员同志,求求上帝,别打死我。我们只要好好干活,努力干,将来就会释放我们。而地方上来的,一律放回家去,答应了,说一定放我们回家……”
“行啦,别罗嗦啦,”普鲁日尼科夫怒不可遏地打断了他的话,“那你为他们干好啦,等着放你口家吧,不管怎么说你也不是人。但是有一桩事需要你去做,普里日纽克,要不你就去做,要不我现在就把你他妈的枪毙。”
“别伤害我……”俘虏哭声哭气他说,但是普鲁日尼科夫已经遏制住自己对这个人的怜悯了。
“你做不做——我在问你?要不这样,要不就那样,我不是开玩笑。”
“可我能做什么呢,我能做什么?我是个没有行动自由的人。”
“把手枪交给萨里尼科夫。交给他,对他说,让他要求到要塞大院来干活。明白了吗?”
普里日纽克不作声。
“假若你不交给他,那你就等着瞧吧。即使你钻到地底下,普里日纽克,我也能找到你。接住。”
普鲁日尼科夫把手一扬,手枪正好扔到了普里日纽克的铁锨上。当这支手枪当哪一声碰在铁锨上的时候,普里日纽克猛地窜到一旁,拔腿跑了起来,边跑边喊:“到这边来!到这边来!这里有人!德军先生,到这儿来!这里有个中尉,苏联中尉!”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一时间普鲁日尼科夫不知所措。当他醒悟过来时,普里日纽克已跑出了射程以外,俘虏营的看守们向这个小洞穴奔来,钉着铁掌的皮靴橐橐直响,第一发信号枪弹已发射到空中。
往后退,退到没有武器、吓慌了神的沃尔科夫躲藏的那个地方是不可能的,普鲁日尼科夫拔腿朝另一方向跑去。他没打算回击,因为德国人很多,他只是想甩掉追逐他的敌人,躲进某个掩蔽室里,在那里趴到天黑。夜里再去寻找沃尔科夫,返回自己人那里去。
他轻易地溜掉了:德国人不怎么乐意往黑咕隆哆的地下室里去搜索,在废墟上乱闯对他们也没有什么益处。他们在背后放了一阵枪,呐喊了一阵,往空中打了一颗信号弹,但普鲁日尼科夫看见这颗信号弹时,自己已置身于安全的地下室里了。
这时他有充分的时间想一想了。但即使是在这里,在地下室的晦暗里,普鲁日尼科夫也不能去想到被他打死的费奥多尔楚克,不能去想到惊慌失措的沃尔科夫和俯首听命、腰弯背驼的普里日纽克。他之所以不能去想他们,不是由于他不愿意去想,而是由于他需要刻不容缓地去想一件完全属于另外的、而且是更为重要的事情:关于德国人。
今天,普鲁日尼科夫又没有搞清楚他们。他观察不出他们是那些蛮勇、自信、年轻的亡命之徒,那是在冲锋时很固执、在追击时咬着不放、在肉搏时很顽强的人。不,倘若他们是那些在这之前跟他交过手的德国人,那就不会在普里日纽克呼喊之后让他活着溜掉了,就不会那么站在毫无遮掩的河岸上,等候一个举着手向他们走去投降的红军战士,就不会在第一声枪响之后再哈哈大笑了。也许,他们也不会让他和沃尔科夫在打死了费奥多尔楚克之后不受惩罚地逃之夭夭了。
那些德国人,这些德国人……普鲁日尼科夫什么还没有弄清楚,自己就认为攻打要塞时期的德国兵与今天的德国兵之间是有区别的。最大的可能性是,那些骨干分子,那些“勇往直前”的德国兵被调出了要塞,代之而来的是另一种类型。另一种作战风格的德国兵。他们不善于表现主观能动性,他们不喜欢冒险并且对晦暗的、不时射击的地下室明显表现出畏俱。
得出这种结论以后,普鲁尼日科夫不仅兴奋了起来,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变得狂妄了。他作出的这种推断还需要感官经验的检验,因此普鲁日尼科夫有意识地做了先前任何时候都不会冒昧去做的事情:他故意把靴子跺得橐橐直响,大摇大摆地向出口走去。
他就这样走出了地下室:只是手中的冲锋枪处于待射状态。入口处没有德国人,这又一次证实了他的猜想,使他把敌人的情况看得更简单了。现在应当作一番考虑,应当限准尉合计一下,制订新的斗争策略,制订他们自己抗击德国法西斯的新的策略。
普鲁日尼科夫一边思考着,一边远远绕过了俘虏,这时依然可以听到废墟后面沉闷的脚步声,他走近刚才从另一头进入、随后把沃尔科夫留下的那块地方。普鲁日尼科夫熟悉这些地方,他学会了在废墟上迅速而又准确地辨别方向,他径直向沃尔科夫藏身的那一方倾斜的砖头凝块走去。砖头凝块还在那里,但是它的底下和周围都不见沃尔科夫的踪影。
普鲁日尼科夫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摸了摸这方砖块,他爬遍了邻近的地方,检查了每一个掩蔽室,甚至还冒着风险多次呼唤过这个失踪的初出茅庐的、有一双奇异的几乎眨也不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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