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含在他声音里的柔情,象一股暖流击荡着她的心扉,唤起了她心底的共鸣。她已经抬起了自己的手,想把它伸给普鲁日尼科夫,想接触他、抚摩他,因为她的心已不能没有这种普普通通的、转瞬即逝的、无所许诺的温柔了。但是她又抑制住自己,并且转过了身去,他也转了过去,皱起了眉头。之后他走开了,而她又悄悄地哭了起来,可怜他也可怜自己,忍受着这种怜悯的折磨。
德国人不知是被昨天的爆炸吓慌了神,还是在作什么准备,今天比往常更忙碌。杰列斯波里大门附近在清理场地,到处都加强了巡逻,但是普鲁日尼科夫惯常见到的那些俘虏,今日却不见也听不到声音。三拱大门附近也在忙乎什么,从那里传来了马达的噪音。普鲁日尼科夫决定潜到要塞的西北角,以便观察一下,从那里有没有可能渡过穆哈维茨河,穿出外层防御工事。
他没有权利冒险,因此行动小心谨慎,尽量避开空旷的地段。有的地方他甚至匍匐前进,尽管没有见到巡逻兵。今天他不想交火,引起敌人的追击,只想观察一下地形,找一个在夜间可以钻出去的缝隙。钻出去,跑出要塞,把米拉留在与他们相遇的第一批人们那里。
普鲁日尼科夫清醒地意识到,准尉嘱咐他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完成这件事,是完全正确的。他明白,这件事完全有赖于他去完成,但是心中暗自害怕,想到他将孤零零一个人留下,不由得害怕起未。他将完全孤独无依地守在炸毁了的要塞里。当然,他是可以同米拉一起走的,弄一套老百姓衣服穿上,钻进森林里去,那里很可能会有红军的散兵游勇,这样做既不会算是逃兵,也不会算是违背了命令:他还没有报到,未列入名册,是个有行动自由的人,但正是这种自由才促使他独自采取了从军事观点来说最合适的决定。从军事观点来说,最明智的是留在有枪支弹药、食品和掩蔽室的要塞里。在这里他可以战斗,而不是在陌生的森林里奔波。
他终于到达了一片地下室里,这时他正在那里摸索着前进,力图绕过穆哈维茨河湾。那里,德国兵、拖拉机正在三拱门附近喧嚣,敌人不可能发现他,他相信自己可以摸到河边,说不定还可以游到对岸去。眼下他正在遥无尽头的一排地下室里跋涉。这些地下室,从累累的弹洞和裂缝里透进了充足的光线。
“站住!”
普鲁日尼科夫怔住了。吆喝声来得如此突然,他竟没有听出来是用纯粹的俄语说的。但是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弄明白的时候,冲锋枪的枪口已对准了他的胸口。
“放下武器。”
“同志们……”由于激动,普鲁日尼科夫呜咽了起来,“伙伴们,自己人,亲爱的……”
“我们嘛是亲爱的,可你是什么人?”
“我是自己人,伙伴们,自己人!普鲁日尼科夫中尉……”
进到一个漆黑的地方,他让普鲁日尼科夫停下。从亮处刚一进暗处,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前面的一个模糊的身影,还有一个什么人站在他身后的壁龛里,但他并没有看见他,只是感觉到有人站在那里。
“你说你是中尉?呶,往亮处走一走,中尉。”
“我走,我走!”普鲁日尼科夫高兴他说,“你们这里有多少人,伙伴们?”
“我们现在来数数。”
他们总共只两个人,头发齐到眉毛,穿的是又脏又破的棉袄。他们自我介绍说:
“中士涅鲍加托夫。”
“上等兵克里姆科夫。”
“有什么计划,中尉?”短暂介绍之后,涅鲍加托夫问,“我们的计划是朝别洛维日密林突围。要不是因为没有子弹,我们早就去到了那里。刚才我只是凭咋唬让你站住的。”
“嗯,为了保险起见,我才站在你的背后,”克里姆科夫苦笑了一下,“而我手里只有一把希特勒式的刀。”
他腰间挂着一把装在黑色皮套里的长长的德国匕首。
“我们一起突围,”普鲁日尼科夫说,他由于遇到自己人而高兴,一下子竟忘记了要留在要塞里战斗到底的决定。“子弹有的是,同志们,别担心,子弹有的是。吃的也有,有罐头……”
“罐头?”上等兵疑惑地重复了一句,“你日子过得不错呀,中尉。”
“先带我们去看看罐头吧,”中士涅鲍加托夫冷笑了一下,“我已不记得最后一次是在什么时候吃过的了。这么说,我们可以象硕鼠那样啃啮点什么了。”
普鲁日尼科夫抄近路把他们带到自己的地下室里,领他们看了看不起眼的洞口讲了讲那次敌人采用火焰喷射器的袭击和赫里斯嘉大婶的牺牲。但是他没有讲起给火焰喷射器手引路的那个德国兵,他觉得给这两个由于饥饿和疲劳而变得又黑又瘦的人解释当初为什么放走了俘虏,是没有必要的。
“米拉!”还是在地下室通道里的时候普鲁日尼科夫就喊道,“米拉,是我们来了,别害怕!”
“哪儿出来个米拉?”中士警惕了起来。
他第一个钻进掩蔽室里,还没等普鲁日尼科夫和上等兵进去,就惊奇地喊道:“米罗奇卡,是你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涅鲍加托夫?……”米拉惊叫了起来。
“托里亚·涅鲍加托夫?你活着?”
“奄奄一息了,米拉!”中士笑了起来,“熏糊了,烤焦了,阴干了。”
米拉脸上闪着喜悦的光辉,把储藏的一切好吃的东西都搬到了桌子上。普鲁日尼科夫本想制止他们,不许他们一下子吃得大多,但是中士说,他们知道该吃多少。涅鲍加托夫非常活跃,不停地同米拉开玩笑,而上等兵却默默不语,他以戒备的眼神打量着米拉,给普鲁日尼科夫的感觉是,他的目光不怀善意。
“你这儿的生活,中尉,可以说跟别洛维日密林的野牛差不多哩。”
普鲁日尼科夫没有就这个话题搭茬。上等兵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来,当米拉离开饭桌的时候,他满不高兴地问:“怎么,她也跟我们一起走吗?”
“当然!”普鲁日尼科夫挑战似他说道,“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很勇敢。唯独怕硕鼠!”
但是克里姆科夫不想把话题转到开玩笑上去。他同涅鲍加托夫交换了一个眼色,普鲁日尼科夫从中士垂下了眼睛这一点来判断,两个小伙子首先就不配称为军人。
“她是个瘸子。”
“那怎么啦?她并不怎么……”
普鲁日尼科夫口吃了起来。否认米拉腿瘸是毫无意义的,但即使她完全健康,愁眉不展的上等兵也会拒绝带上她去突围:这一点普鲁日尼科夫一眼就感觉出来了。
“我一个人还打算把她带到老乡家去呢……”
“带去吃头一颗子弹!”克里姆科夫恶狠狠地插嘴说,“哪儿有房屋,哪儿就有德国人。我们必须绕过房屋,离得远些,而不是穿着军装往德国人鼻子跟前凑。”
“这话说得真离奇!总不能把她撇下,对吗?”
“让她自己往外逃好了。只是要在我们之后,不然在第一次审讯中她就会把我们全给出卖了。你为什么不吱声,中士?”
“不能带她走。”涅鲍加托夫懒洋洋他说。
“难道能撇下吗?我在问你,中士:能撇下不管吗?”
在深邃空旷的地下,声音传得很远,每一句话米拉都清晰入耳。况且这时他们说话已不压低嗓音了,他们已把她置诸脑后,仿佛正在决定的不是她的命运,而是某个对他们来说更为重要的事情。但是对米拉来说,此刻最重要的并不是她的命运,尽管想到他们可能会把她撇下而心惊肉跳。不管那有多么可怕,此刻,对她来说至为重要的是普鲁日尼科夫如何回答他们提出的论据。米拉蜷缩在掩蔽室最远处的角落里,那儿的硕鼠早已不怕人也不怕声响了,她此刻屏息谛听的只是他,只是他的话语,因为对她来说,把他推上背叛的那种行径,比自己命运的凶吉还更为可怕。
“你自己想想,中尉,我们怎能背着这么个包袱呢?”涅鲍加托夫压低了声音说道,“过了外层防御工事就是旷野,那里不得不匍匐两公里左右。她能爬吗?”
“她可是个瘸子呀!”上等兵添了一句。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普鲁日尼科夫强压着怒火,厉声说,“你们老是想到自己,只考虑自己!考虑自己的性命!可她呢?你们还考虑不考虑?”
“这——考虑不考虑都可以……”
“不,我们要考虑!必须考虑!”
“你走不到有人烟的地方,”中士叹着气说,“怎么也走不到,你懂吗?我们闯过,试过。到处是巡逻,到处是岗哨。不论白天还是黑夜。至今还死死地包围着要塞,至今还不断抓到我们的弟兄,可你还嚷嚷什么:考虑。”
“我们是红军,”普鲁日尼科夫轻声说,“我们是红军,这——你们懂吗?”
“红军?……”上等兵恶狠狠地大声狞笑了起来,“你还可以想起共青团哩,中尉!”
“而我也没有忘记它!”普鲁日尼科夫大声说,“瞧,团员证就在这儿,贴在心上!我把它跟自己的生命连在一起,只跟生命连在一起!”
“红军已不复存在!”克里姆科夫大声嚷道,小油灯那摇曳的光焰在桌上窜动了起来,“已经没有红军了,没有什么共青团了,没有啦!”
“闭嘴!”
顿时哑然无声。涅鲍加托夫冷笑了一下:“你是在指挥吗?”
“不是在指挥,而是在命令,”普鲁日尼科夫竭力控制着自己,嗓音不高他说,“作为上一级指挥员,我命令你们去进行侦察,找一条可以通到城里去的路,把这个姑娘护送到那里。之后再来考虑我们自己的性命。”
“怎么,这么说话吗?”涅鲍加托夫仍然嘻皮笑脸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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