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认为。可你这是在哪儿呢?”
“等一等,我点上灯。蜡烛只剩下一点点了,我保存着,不过在这种场合下……”
火柴被划着了,昏暗中出现了一只瘦骨鳞峋的、指头很长的手和一络斑白的胡须。这只手把火柴凑近放在小箱上的一截蜡烛上,当蜡烛点燃了的时候,他看到了身穿棉祆、紧束腰带、活脱一具骷髅的人。他看到了长得垂肩的苍白头发、闪着狂热火花的眼睛和向他伸过来的手。于是他向这只手扑了过去。
“慢来,老弟。慢来,轻一点。我的两条腿疼得厉害,我们忘记什么是接吻了。把手伸给我吧,我亲爱的老乡,你是苏维埃人,我的战士。把手伸给我。这就对了。你别动,让我好好看看你。瞧,这些坏蛋没能征服我们,对吗?不论是冲锋枪,不论是炸药,不论是火焰喷射器。没能征服我们,没能征服!……”
瘦骨鳞峋、虚弱不堪的人嘶哑他说着,胜利地笑着,可眼泪却顺着胡须流淌。他笑着,颤抖着,说个不停:“请原谅,兄弟,原谅我,亲爱的,我止不住眼泪。我有权利流下自己的眼泪。一连三个星期我没见到过人,没听到过说话声,我甚至开始同自己絮叨起来了,我渐渐变得虚弱,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在我的这种情况下……因此说,让我先说个够,先把你好好瞧瞧,瞧个够,然后我们再相互介绍一下。但是首先让我把你看个够。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我亲爱的兄弟,你都受了些什么罪,怎样熬了过来?”
“熬过来了,”他回答说,并为自己不能象这个胡须斑白的人一样流下幸福的眼泪而感到遗憾。“这么说,只你一个人?”
“起初人很多。我们找到了这个洞穴,挖了个通道。后来剩下了四个人。三个星期以前,最后一个人没有返回。从那时起,我便一个人躺在这里。我的两条腿瘫痪了,懂吗?用两个膝盖还能勉强爬一爬,而走路已谈不上了。一直躲藏在这里。”
“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考虑过。考虑过我现在的处境。我想过,如果德国人抓到我,而我没有来得及自杀,我将怎样说出自己的名字。我考虑这样回答:我是一个俄罗斯士兵。我的称号是,‘俄罗斯士兵’,‘俄罗斯士兵’是我的姓。你认为我想得对吗?”
“对德国人来说,是对的。而我是自己人,普鲁日尼科夫中尉。”
“哪个团的?”
“还没有列入名册,”普鲁日尼科夫苦笑了一下,“怎么,该我谈谈自己了吗?”
“是的,该你谈啦。”
普鲁日尼科夫谈了谈自己——没谈什么细节也没隐瞒什么。受伤的人暂时没有介绍自己,他一直那么握着他的手,听他讲下去,始终没有打断过他的话。根据对方的握手如何渐渐变得软弱无力,普鲁日尼科夫感觉出自己的这位新同志全身的力气已所剩无几。
“现在我们可以认识一下了,”当普鲁日尼科夫叙述完了的时候,受伤的人说道,“我是准尉谢米施内依。莫吉廖夫团的。”
谢米施内依受伤已经很久:子弹打在脊椎骨上,两条腿渐渐瘫痪了,走路已不听使唤,但还能勉强爬行。假如说他呻吟过,那也是在睡梦中,平时他总是忍着疼痛,甚至还面带笑容。他的同志们先后一去不返,而他活着,以惊人的毅力顽强地活了下来。仅仅剩下一点点吃食、几粒子弹,三天以前就断水了。夜间,普鲁日尼科夫弄来两水桶雪。
“你要做做操,中尉,”第二天清晨谢米施内依说,“咱们不能放纵自己:只剩下我们俩了,也没有药品。”
他自己一天做三次操。坐在那里不停地弯腰、伸胳膊,直到喘不上气来为止。
“是的,好象只剩下我们俩了,”普鲁日尼科夫叹了口气,“唉,假若每个人都给自己下达命令,都去执行这个命令,那么战争早在夏天就结束了。在这里,在边境上。”
“你认为只有我们俩打得如此出色吗?”准尉冷笑了一下,“不,老弟,这——我不相信。不相信,我不能相信。你知道到莫斯科有多远吗?上千里。每一俄里都有你我这样的人趴着。他们不比我们强也不比我们差。至于命令问题,你错了,老弟。应当执行的不是自己的命令,而是誓言。可誓言是什么呢?誓言就是在军旗下面的宣誓,”他突然变得严峻了起来并且以斩钉截铁的、近于凶狠的口吻结束了他的话:“吃了点东西吗?那就去履行自己的誓言吧。去杀死一个德国人再回来。每杀死一个恶魔就给你两天假;这就是我这里的规矩。”
普鲁日尼科夫开始收拾。准尉盯着他,在幽暗的烛光下,他的眼睛奇异地闪烁着。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指挥你?”
“因为你是这一地段的领导,”普鲁日尼科夫冷冷地一笑。
“我有这种权利,”谢米施内依轻轻地但很有份量他说道,“我有权派遣您去作生死存亡的斗争。去吧。”
于是他吹灭了蜡烛。
这一次他未能执行准尉的命令:德国人离得很远,而没有把握他不愿意随便放枪。他的视力已明显减退,他知道,要瞄远处的人影已无法打中目标。唯一的希望是,等有偶然的机会面对面地碰上敌人。
然而,在环形兵营的这块地方他一直没能碰上任何敌人。一些德国人镇守在另一个地段上,在他们后面,许多朦陇的人影依稀可辨。他想,这是些妇女,是米拉同她们一起离开过要塞的那些人,于是他决定偷偷地向她们靠近。也许能找到机会跟某人打打招呼,或者跟某人谈上几句话,了解一下米拉的情况,再让她转告米拉——他活着并且健康。
他跑进邻近的废墟,穿到了对面,再往前便是一片开阔,地带,白天他不想在雪地上冒险穿越它。他本想返回去,但突然发现一个被瓦砾掩盖着的、通在地下的梯级,他决定下去一趟。不管怎么说,从环形兵营直到这里的废墟,他留下了足迹,为了防备万一,应当考虑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
他艰辛地顺着被砖头堵塞的梯级一步一步往下走,好不容易挤到了地下室的通道上。这儿也遍地是从坍塌的拱顶上掉落下来的砖头,他不得不弯着腰走,不久便完全被堵塞物挡住了,不得已又转过身来往回走,在德国人尚未发现他的足迹之前,他要赶紧爬上去。地下几乎一片漆黑,他一面摸着墙壁一面试探着走,突然他的手摸了个空:往右有个通道。他钻了进去,往前走了几步,拐过墙角以后,发现一个干燥的掩蔽室:亮光透过上面的一道窄缝射了进来。他向四周环视了一下:掩蔽室里空空如也,只是在射击孔正对面的墙根下有一具穿着破烂不堪的军衣的干尸躺在军大衣上。
他蹲了下来,仔细瞧瞧这个人的遗骸。头骨上还保留着头发,浓密的黑须紧紧贴在半腐烂了的军衣上。透过撕破了的领口,他看到了紧紧缠在胸口上的破布,于是他明白了,这位战士是由于受伤而死在这里,是望着射击孔那狭小框框里的一方灰色的天空而死去的。他尽量不触及遗骸,在它周围摸了摸,看有没有手枪或者子弹,但他什么也没找到。显而易见,这个人死的时候,尚有人需要他的子弹。
他打算站起身来离开它,然而他看到遗骸底下有一件军大衣。这件大衣倒还不错,可以为活着的人服务:谢米施内依准尉在洞穴里冻得发抖,再说普鲁日尼科夫本人也只盖着一件呢子军衣睡觉,冻得缩作一团。他犹豫了片刻,决不定是否去碰遗骸,但是军大衣毕竟还是军大衣,死者并不需要它。
“请原谅,老兄。”
他扯住衣襟,稍稍撩起来,然后轻轻从战士遗骸底下抽出大衣。
他抖了抖大衣,企图把渗进去的尸体气味抖落掉。当他把它伸展开来的时候,发现了早已干涸了的褐色血斑。他想放下军大衣,再一次瞧了瞧褐色的斑块,两手垂了下来,眼睛缓缓地环视了一下掩蔽窒。他暮地认出了它,也认出了这件军大衣,认出了躺在角落里的这具尸体和这一络黑须。他声音颤抖他说道:“你好,沃洛吉卡。”
他站了一会儿,接着把大衣慎重地蒙在沃洛吉卡·杰尼什克的遗骸上,周围用砖头压上,然后走出了掩蔽室。
“死者是不会感到寒冷的,”当普鲁日尼科夫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谢米施内依的时候,对方说道,“死者不会感到寒冷,中尉。”
他自己在所有的军大衣和呢子军衣底下冷得直哆嗦,令人不解的是,他究竟同意普鲁日尼科夫的做法呢还是不同意。他对待死,十分平静,谈到自己时,总是说他不是在渐渐冻僵,而是在渐渐死亡。
“死神在把我一块一块地夺走,柯里亚。它是个冰冷的东西,你用军大衣也无法使它暖和过来。”
他的两条腿一天比一天僵硬。他已经不能爬了,坐着都很吃力,但是做操却仍在继续,顽强而又热衷。他不想屈服,为争夺自己躯体的每一毫米他都同死神搏斗。
“一旦我呻吟,你就把我叫醒。叫不醒我,你尽管把我枪毙。”
“你这是怎么啦,准尉?”
“因为我即使是死了也没有权利落到德国人手里。否则他们会喜出望外的。”
“这种喜事他们有的是,”普鲁日尼科夫叹了口气。
“这种喜事他们可没见过!”谢米施内依突然把中尉拉向了自己,“不能把神圣的东西交给他们。宁肯死也别给。”
“我什么都不明白。什么神圣的东西?”
“时候一到我就会告诉你。而在这之前,你要象对待上帝一样,听我的活。你要相信,我不是以自己的名义这样说。歇过来了吧?那就拿起冲锋枪,到地面上去。上去,中尉!让他们知道:要塞还活着。让他们见到死人也害怕。让他们的子孙后代永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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