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辆货丰过去之后,他们乘坐的列车才启动,而且越开越快。每一站的停车时间缩短了,列车员要大家不要下车,一路上柯里亚只记得一个车站的名字:扎宾卡。下一站是布列斯特。
布列斯特车站原来是木头造的,车站里的人如此之多,柯里亚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当然,首先应该打听一下他要找的部队驻扎在哪里,但考虑到保密,柯里亚只能相信官方人士,于是乎,他到铁路军事运输值班室那里去打听,足足排了一个钟头的队。
“到要塞去,”值班副官瞥了一眼出差证件说,“沿着栗树大街一直走。”
柯里亚离开了排队的人群,突然感到肚子饿得厉害,于是他不是先去找栗树大街,而是找食堂。然而没有食堂,他踌躇了一下,便向车站餐厅走去。他正欲往里进,门摹地开了,走出一个矮壮的中尉。
“哼,肥头大耳的鬼东西,一副宪兵的嘴脸,一个人就占了一张桌子。你拿他毫无办法:外国人嘛!”
“谁?”
“德国宪兵,还能有谁!一些拖儿带女的妇女坐在地板上,可他却独占一张桌子,大喝啤酒,有这种人!”
“当真是宪兵?”柯里亚惊奇地间,“能看一看吗?”
中尉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随你的便。等一等,你怎能提着手提箱进去?”
柯里亚放下手提箱,象走进将军办公室之前那样扯了扯衣角,屏住呼吸,走进了厚重的大门。
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德国人。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活生生的德国人:身穿带着金属牌子的制服,脚穿一双高得出奇、宛如用铁皮做的皮靴。他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怡然自得地用一只脚打着拍子。桌上摆满了啤酒瓶,他不是用杯子,而是用半公升的茶缸喝酒,一倒就是一瓶。红红的脸上长着粗硬的胡子,胡子上沾满了啤酒泡沫。
柯里亚从他身旁来回走了四次,使劲睨视着他。这是一件异乎寻常的、料想不到的事情:离他一步远坐着的这个人竟来自另一个世界,来自希特勒奴役下的德国。柯里亚很想知道,他从法西斯帝国来到社会主义国家之后,此刻想的是什么,然而在这个作为被奴役的一员的脸上,除了毫无表情的踌躇满志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看够了吧?”帮着柯里亚看守手提箱的那个中尉问道。
“一只脚敲着点子,”不知为什么柯里亚轻声他说,“胸前挂着金属牌子。”
“是个法西斯,”中尉说,“喂,朋友,你想吃东西吗?大伙都说,离这儿不远有个‘白俄罗斯’餐厅。要不,咱们去吃它一顿象样的晚饭?你叫什么名字?”
“柯里亚。”
“呵,咱俩同名。把手提箱存起来,咱们去快活快活。听说那里有个世界水平的小提琴手,《黑眼睛》这曲子拉得棒极了……”
寄存处也得排队,柯里亚决定随身带着手提箱,打算从餐厅直接去要塞。尼古拉中尉只是在布列斯特换车,所以对要塞的情况一点也不熟悉,但他安慰柯里亚说:“在餐厅里大概能碰到咱们的人。今天是星期六。”他们沿着狭窄的天桥穿过停满车皮的一条条铁路线,这是城里了。下了天桥的台阶,有三条马路向外伸展,两个中尉站在那里有点犹豫不决,不知该往哪儿走。
“‘白俄罗斯’餐厅,不知道,”一个口音很重的行人很不耐烦地回答。
柯里亚不愿意打听,是尼古拉中尉在不停地问路。
“也许您知道,那里有个很有名的小提琴手。”
“那肯定是斯维茨基先生!”行人微微一笑。“哦,鲁维姆·斯维茨基,——伟大的小提琴家。您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不过那肯定是错的。就是这么回事。餐厅——往前走。在斯退茨凯维奇大街。”
斯退茨凯维奇大街原来就是共青团大街。几座低矮的小房子掩映在绿荫丛中。
“我是苏姆斯科依炮兵学校毕业,”当柯里亚向尼古拉介绍了自己的经历后,尼古拉说道,“瞧,多有意思,我们俩都是刚毕业,又都叫尼古拉……”
他突然不说话了,寂静中远处传来了小提琴声。两个中尉都停住了脚步。
“世界上第一流的演奏!咱们没白跑啊,柯里亚!”
小提琴的声音是从挂着“‘白俄罗斯’餐厅”招牌的两层楼房洞开的窗户里传出来的。他俩登上了二楼,把帽子和手提箱存在一个很小的存衣处,随即走进一个不很大的大厅。人口处对面是小卖部,左边的角落里是一个小乐队。小提琴手的手很长,老是奇怪地眨着眼睛,他刚刚奏完一曲,座无虚席的大厅里立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这里很少我们的人。”尼古拉小声说。
他俩站在门口,耳中充满了掌声和欢呼声。一个身穿烟焰闪亮的黑色西装的胖胖的公民从大厅深处匆勿向他们挤了过来:“欢迎长官老爷光临。请到这边来,请这边来。”
他敏捷地领着他们穿过一张张摆得很挤的桌子和欣喜若狂的顾客们。在瓷砖壁炉后面有一张空桌子,两个中尉遂坐了下来,带着青年人的好奇心审视着周围陌生的环境。
“他为什么叫我们‘长官’?”柯里亚不高兴地低声说,“长官,而且还加上个‘老爷’!资产阶级的一套……”
“哪怕叫瓦罐子也行,只要不往炉子里放就好,”尼古拉中尉冷笑了一下,“这儿,柯里亚,人们还很落后。”
当穿黑色西服的公民在记他们点的菜时,柯里亚怀着好奇的心情倾听大厅里的谈话声,力图捕捉哪怕一句能够听懂的话,但是这里的人讲的话他听不懂,这使他很不自在。他正欲把这一点告诉同伴,突然背后响起了说得很蹩脚、但显然是俄语的谈话声:“我很抱歉,我抱歉得很,但我怎么也无法想象,这样的短裤人们怎么能穿得出去。”
“生产这种裤子的计划,他完成了百分之一百五十,还得到了奖旗。”
柯里亚转过身:邻桌围坐着三个上了岁数的男人。其中一个与柯里亚的目光相遇,并且微微一笑:“您好,指挥员同志。我们在讨论生产计划。”
“您好,”柯里亚腼腆他说。
“您从俄罗斯来?”对方和蔼地问,不等回答又继续说。“喏,我晓得。时髦,赶时髦——这就是灾难,是可怕的灾难,这好比地震,但这又是很自然的,对不对?不过,用一百条缝得差劲的裤子去代替五十条好的,为此还能获得奖旗——对不起,这我可不于。我很抱歉。您同意吗,年轻的指挥员同志?”
“同意,”柯里亚说,“就是说,当然罗,只是……”
“不妨请您谈谈,”另一个人说道,“你们那里对德国人有什么看法?”
“对德国人?没什么。就是说我们同德国有和约……”
“是啊,”邻桌有人叹了口气,“每一个犹太人,只要他不是十足的傻瓜,都明白,德国人会到华沙来。但是德国人到不了莫斯科。”
“您怎么啦,那还用说!……”
邻桌的人一下子用别人听不懂的语言交谈起来了。柯里亚出于礼貌又听了一会儿,但一点儿也不懂,就转过身来。
“他们懂俄语,”他轻轻地告诉尼古拉。
“我这阵子想来点伏特加酒,”尼古拉中尉说,“为我们的相遇干一杯好吗,柯里亚?”
柯里亚想说自己不会喝酒,但他不知怎么想起了另一次的相遇。于是他向尼古拉中尉谈起了瓦丽雅和维罗奇卡,当然,讲得最多的无疑是关于瓦丽雅。
“你以为怎样,也许她真的会来,”尼古拉说,“只是到这里来要有通行证。”
“我会申请的。”
“可以跟你们坐在一起吗?”
桌旁出现了一位高个子中尉坦克手。握过手以后,他自我介绍说:“安德烈。去军事委员部接收增征兵,路上耽搁了。不得不等到星期一了……”
他还说了些什么,但是那个手很长的演奏者又拿起了小提琴,整个大厅顿时鸦雀无声。
柯里亚不知道这个体格不匀称、手很长、奇怪地老是眨巴眼睛的人拉的是什么曲子。他没去想是好是坏,只是听着,只感到有一团东西堵在喉咙里。这时他本会听任眼泪流出来的,但小提琴手恰恰在泪水即将夺眶而出的时候停止了演奏,柯里亚只是轻轻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您喜欢吗?”邻桌的那个上了年纪的人间道。
“非常喜欢!”
“这是我们的鲁维姆契克。在布列斯特城里现在没有、以前也没有比鲁维姆·斯维茨基更好的小提琴手了。如果鲁维姆在婚礼上演奏,那么新娘就一定会幸福。如果他在葬仪上演奏的话,……”
柯里亚终究没有明白,要是斯维茨基在葬仪上演奏的话,将会发生什么情况,因为有人在嘘他们了。上了年纪的人点了点头,听了一会儿,然后贴着柯里亚的耳朵轻声说:“请记住这个名字:鲁维姆·斯维茨基。无师自通的鲁维姆·斯维茨基,灵巧的手指,绝妙的听力,善良的心灵……”
柯里亚久久地鼓掌。菜肴端了上来,尼古拉中尉把酒斟满了高脚酒杯,压低声音说道:“音乐——这很好。但是你再听听他说。”
柯里亚疑惑地看了一眼坐在他们旁边的坦克手。
“昨天取消了飞行员的休假,”安德烈低声说,“边防战士们说,每天夜里布格河对面都有马达的吼声。坦克,牵引车。”
“说得很有趣,”尼古拉举起了高脚酒杯,“为我们相识干杯。”
他们干了杯。柯里亚赶紧吃了一口菜,一面咀嚼一面说道:“莫不是挑衅?”
“一个月以前从那面跑过来一个大主教,”安德烈又低声说,“透露德国人正在准备战争。”
“可是塔斯社正式声明说……”
“轻点,柯里亚,轻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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