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着洁白桌布的长桌上堆放着大朵大朵、园丁刚从园子里摘下的鲜花,翠绿芬芳的植物堆满了长桌中央,还有雪白的餐巾,亮晶晶的银制烛台,乳白色的蜡烛,长桌边却只坐了四个人——疲惫不堪、强打精神的布克特先生,每个毛孔都流露出恭维和奉承、使出浑身解数的鲁芙女王,兴致勃勃的客人,还有一脸桀骜不驯的萝丝。
“男人都应该像你这样追求上进。”鲁芙脸上绽开了比面对詹姆斯更加庞大的菊花,她头戴贵妇的花冠,家传的珠宝一层层的堆在身上,鲁芙殷勤的奉承着卡尔,“你是如此年轻,卡尔,却掌控了整个美国的钢材供应,奈森·霍克利先生一定为你骄傲。”
“我只是给父亲帮忙而已。”卡尔谦虚的说,黑眼睛里的得意光芒却掩饰不住,显然他很享受鲁芙的恭维,也乐意多谈谈这方面的话题,“我一向瞧不起混吃等死、得过且过的男人,因此我要用行动把自己与他们区别开。”
鲁芙点点头表示赞同,正准备引逗他继续说说家族的事业,却听到萝丝不冷不热的说:“你未免太苛刻了,霍克利先生。社会本来就是由少数精英和大多数填充物组成的,你们挥动着指挥棒,指挥着齿轮运转,可是你不能瞧不起齿轮。没有他们,你们指挥谁呢?一个男人不违法乱纪,不作奸犯科,不品行败坏,哪怕一辈子平庸无为也值得尊敬。总要有人坐在路边,给你们这些昂首阔步的精英们鼓掌。”
“萝丝!”鲁芙气急败坏的低声呵斥,“太欠考虑了!”
“或许吧,妈妈。”萝丝端起面前三个高脚杯的其中一个,懒洋洋的回击,下巴依然扬着,体现出不屈的意志力,“人的想法总会改变,也许再过几年、也许明天我就会改变主意,但至少此时此刻,这个观点发自我的内心。”
……妈妈,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是故意恶心这位先生的吗?我对他本人不怀恶意,可我不能赞同你现在的行为。
“萝丝小姐说的非常有趣。”卡尔转向她,眯起的黑眼睛里满是兴趣、玩味和好奇,“那么我就安心接受庸碌者的掌声好了。”
……卧槽!
好像起反效果了?
萝丝故意表现的有些失礼,谁知她的桀骜不驯、冷艳高贵取悦了卡尔……
母星,你别把剧情在这里掰回来啊!!!
好不容易熬过晚餐时间,萝丝正想开溜,卡尔却从后面挽住了她的胳膊:“你愿意带我看看这座古老美丽的宅子吗,萝丝小姐?”
鲁芙喜上眉梢,对萝丝做了个眼色,快步离开了餐厅。
……我擦。
萝丝只得叹气说:“对不起,我有些累了,霍克利先生。”
“你真狠心,小姐。说不准明天我就要离开了,你却用这种话来搪塞我!”他向萝丝倾靠过去,低声在她耳边说,“带我大概看看就好,你不会拒绝一个旅客的殷切心情吧?”
……靠,带着这么多行李,还信誓旦旦的声称“说不准明天就离开”。
萝丝只得甩甩头,不动声色的避开他的手臂说:“那么,请跟我来吧,霍克利先生。”
卡尔·霍克利出生于美国贵族世家,是二十世纪初资本家的典型代表,心狠手辣,性情傲慢,擅长寻欢作乐,彬彬有礼又不像英国人那么古板,加上帅气的容貌、高大的身材和和古铜色的皮肤——是狗血言情小说中酷帅狂霸拽男猪脚的模范——交个朋友的话,或许会得到点乐趣。
如果换个场合,换个时机,萝丝说不定愿意跟这个高大帅气的富家公子聊聊,可绝对不是现在,不是鲁芙自作聪明决定的时间和地点。
二次元中永远是狂霸拽男主更受欢迎,可换到三次元,还是要找个温柔体贴的共度一生。
于是,身穿露背黑色长裙的萝丝走在前面,试图与卡尔保持一定距离,同时冷淡的回答他的东拉西扯。
卡尔·霍克利这种富家子弟、公子哥儿,萝丝见识过太多,打过太多交道。从五岁到十五岁,她接触的男人们非富即贵,不是公爵就是伯爵,不是乡绅就是地主,不是拥有矿山就是获得了铁路铸造权,再不就是商人家的小开、出版界的新贵、汽车界的大亨。
对于这类人,萝丝早就审美疲劳了,何况卡尔的到来给爸爸的身体带来了巨大的负担,她实在没办法和颜悦色、欢声笑语的面对这个不速之客。
“房间里有什么密道、阁楼之类的?”
“如果你对这个感兴趣,霍克利先生,我可以带你去找我妈妈,她对这座宅子了如指掌。”
“哦不,别这么残酷,萝丝!我不希望任何人打扰我们,哪怕是令堂也不行。也别再管我叫‘霍克利先生’,叫我卡尔。”
“名字不过是个代号,正如我随便叫什么名字,黛西,莉莉,玛丽,安妮还是萝丝,我都是我。”
……我……真的是我吗?
“这道门通向哪里?”
“仆人们的房间。”萝丝还在神游。
神游中,一个被人窃窃私语念出来的熟悉的名字,以针刺的触感扎入耳膜:
杰克。
萝丝立刻把耳朵贴在门上,完全将身后的跟屁虫抛到了九霄云外。
“听说太太让杰克走人了。”
“怪不得今天没见到那个快活的孩子!他犯了什么错?”
“嘘——据说是萝丝小姐……他今天下午走的,太太让他立刻卷铺盖走人,连一封推荐信都没写……”
“太太是怎么知道的”
……
耳鼓膜嗡嗡作响,头昏脑涨,眼冒金星。
“很抱歉,失陪了。”她匆匆的抹一把脸,狠狠的甩开卡尔的手,以同样匆忙凌乱的步伐下了楼。
杰克,杰克……
藏在树林中的小径是如此漫长又崎岖,藤蔓和枝桠刮破了她的裙子、手臂和小腿,萝丝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当她推开那扇门……
屋内的摆设与昨天几乎毫无差别,只有桌子上多了一张素描纸——
纸上,是一个笑得无比灿烂、露出八颗牙齿的女孩。她奇特的短短的碎发在风中拂动,她迎着风放声大笑……
素描纸的右下角写着名字和日期,还有个简笔的脱帽的小人,以及一句话:
不管何时何地,都愿你拥有这样的笑容。
母星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可萝丝与杰克的宴席,刚端上餐前酒就结束了。
冷漠的望着下一个正在摆开的盛宴,她像个提线木偶。
结束了,都结束了。
完了,全完了。
她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一点寄托,就这样硬生生的被母亲掰断了。
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做个大家闺秀、为什么不能像所有同时代、同地位的女性那样,依附男人而存在呢?
这对于她来说,太难了。
未来生活的轨迹,被萝丝一眼望到底。
她完全能设想未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五十年的生活。一想到未来那些一成不变的社交、应酬和肌肉的每个线条都精心扭曲的笑脸,一想到自己也会变得像所有人一样庸俗,一想到自己会退化成一个“母亲”的符号,一想到会被剥夺人格的自由……萝丝就感到恐惧。
珠光宝气、灯红酒绿和纸醉金迷,在她的眼中是黯淡无光的灰色调,却不得不湮灭其中。
对于卡尔,她是个难以接近却一定要弄到手的冷美人;对于鲁芙,她是个叛逆、不听话却不乏利用价值的女儿;对于萝丝自己……对自己似乎也无足轻重。
谁都认为她是附属品,谁也不把她当做独立的个体来尊重,谁也不考虑她的想法,谁也不在乎她的喜怒哀乐……所有人都以自己的期待来要求她、命令她、逼迫她……理解她、欣赏她的杰克被鲁芙赶走了,顺从她、疼爱她的爸爸也回归了上帝的国度……她甚至被鲁芙禁了足,切断了与可可·香奈儿的书信和电报往来……
外界的压力凝成一座冰山,浮出水面的只有一角,暗流中的巨大阴影,劈头盖脸、铺天盖地的向她砸来,逼她就范。
她紧紧的捂着嘴,难过得肩头一耸一耸的。
没事,没关系,不要紧。萝丝反复劝说自己,没关系,不要紧,没事。
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金发男孩,她与他在一起度过了几天梦一般朦胧、暧昧、温馨又快活的日子,又把彼此交还给彼此的命运。
这几天偷来的时光,让他们培养起足够的默契,却在没准备好表明心迹时,一切戛然而止。
杰克对于她,竟然在眼睛一闭一睁的间隙里变成往事。
突然她觉得往事这个词就像风一样,而她就是被风卷起的枯叶,跌落在泥土里,怀念着刚才的翱翔。
这三天,每一件事回想起来都毫无痛苦或悲伤可言,可萝丝却在拼命忍住眼泪。
他们的故事坑了,那就算了吧。也许很多年后回望年轻时的记忆,在岁月中已经晦暗发黄、难辨真假。可当初那些忐忑不安、如痴如醉、意乱情迷和肝肠寸断却不会变色。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三次元的现实中,连王子和公主的故事都充满了谎言、欺骗、背叛、争执、妥协和泪水,富家女和穷画家……就更加艰难了。
不是每个人都拥有她上辈子父母的运气,不是每个人都是命运的宠儿。相反,大多数人的生活都平淡无奇、庸庸碌碌、日复一日,在艰难的生活的夹缝中,寻找遗落已久的辛酸的快乐……自己想必也不能例外。
无论是在母星,还是在二十世纪初的这个世界,生活、爱情、快乐……总是如此艰难,如此艰难。
萝丝并非乐观主义者,她从来不会把这个世界想象得十分美好和光明,但她擅长自我排遣、自我说服和自我催眠。
就算在这个世界上毫无乐趣可言又怎样,找不到存在的意义又如何。
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又有几个人能像杰克那样,拥有海鸥翱翔大海和天空的自由灵魂。
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