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丝不想回到这个熟悉到厌倦的世界。
她年纪轻轻(虽然壳子里面的已经有些年纪了),还没度过五分之一个世纪,却在这里感到无比压抑、沉闷和无望。
她觉得,人生的殿堂中,所有对别人敞开的门都对她关上了。
还好有杰克。
很多年后,每当想起此时的相遇,萝丝都要感慨说是上帝的旨意了。
年轻的时候,初生牛犊不怕虎,总以为谋事在人、人定胜天;可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多,人会越来越相信命运的存在。
也许冥冥之中,有一种巧合,一种命运,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把杰克拉到她身边,或者说把她推到他身边,这种无法解释的神秘力量,可以称之为——上帝。
眼前是阳光明媚的清晨,杰克手持炭笔,在素描纸上运笔如飞。
女孩的袖口,阴影还要晕染得更浓一些……
甲板上人来人往,喧嚣嘈杂。
法布里兹奥和偶遇的年轻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她是在爱尔兰建造的。”
“不是英国人建的?”
“不是‘高贵’的英国人。是一万五千多强壮矮小的爱尔兰工人建造的,她坚如磐石。”
几条油光水滑、毛色鲜亮的狗,被仆人牵着来到甲板遛风。
“哼,头等舱的良种狗到我们贫民窟来屙屎撒尿!”
这句话引起杰克的注意,他抬头看了看那个吸烟的小伙子,接口道:“让我们知道有阶级之分。”
“怕我们不知道吗?”小伙子叼着烟,起身向杰克伸过手来,口齿不清地说:“汤米·莱恩。”
“杰克·道森。”
两个人用力握了握手。
“抽烟吗?”
“好的,谢谢。法布里,来,借个火。”
与此同时,头等舱金碧辉煌的大餐厅。
觥筹交错,脂粉飘香。德国嫩啤酒和俄罗斯威士忌,意大利鱼子酱和法国鹅肝酱,哈瓦那和吕宋岛的高级雪茄……
应景的恭维话、言不由衷的感叹、无意义的随声附和交织在一起。
萝丝穿着简洁大方的黑色过膝半长裙,毫不在意的承受着男人们惊艳爱慕的目光,以及女人们不屑和嫉妒的眼神。
此时杰克正在做什么呢?他多半在甲板上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的讲述他走南闯北的经历吧?
甲板上,杰克的新朋友坐在他旁边,有点唐突、好奇地问:“你的画能卖钱吗?”
杰克不是个傲慢无礼的人,但他没有回答。
“喂!杰克?”汤米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杰克还是没有反应,目光呆呆地凝视着前方。
汤米不解地回过头,顺着杰克的目光望去,夕阳残照,上层甲板,一位妙龄女郎款款走来。
女郎美丽得无与伦比,美丽得令人惊讶。她没戴帽子,短短的红铜似的碎发在耳边纷飞,身穿丝绸小黑裙,黑色滚边的白外套随意的搭在手臂上,仿佛驾着马车、背着银弓的狩猎女神,丰满、优雅、冷艳。
可真正触动杰克神经的不是这些,而是女郎美艳外表下的叛逆不羁,是她丰润双唇上挂着的一丝倔强波纹,是她珠圆玉润却紧紧攥在一起的手,是她眉宇间的傲气、自信和决心。整个面孔淡漠,冷峻。凭着画家的敏锐眼睛,杰克看得出,一股被压抑的生气,一种不属于她的妙龄的烦恼忧伤,被生硬地刻在了她脸上。女郎头稍稍后仰,很自然地挺起了丰满的胸脯,如同被关在笼中的天鹅。
这一切都没逃脱汤米的眼睛。
“漂亮妞没错,不过你是没机会接近她的。算了吧,伙计。”他半嘲弄半同情地笑。
黑色的小高跟哒哒的踏在甲板上,女郎款款而来,向杰克伸出手,满面春风。
“我们又见面了,杰克。”
“今天天气真不错,你的气色也很不错。”
“后一句比较动听。”
“可英国人都习惯谈论天气,不是吗?”杰克握住她的手,握着不放开。
汤米的嘴巴彻底张圆了。
“继续画,杰克。”
“谨遵吩咐,小姐。”
杰克慢慢放开她的手,重新打开画夹。
二十岁出头的面孔未脱稚气,一头不加修饰的金发自然地在额前披覆着。宽宽的光洁额头,细长的金色眉毛,一对不大却亮极了的眼睛,饱蕴着无邪的纯挚真情。孩子气的面孔,聚精会神的态度。
他在甲板上画风景,却不知自己成了别人的风景,并将在梦中永不褪色。
后来,每当回忆起这个时候,萝丝都能够回想出更多的细节……他的每个神态,每个动作,她都可以清晰地回忆起,哪怕当时只看了一眼,并没有多加在意……她能回忆起越来越多的细节,他挽起的袖口,沾着炭色的手指,时而皱起时而松开的眉……
记忆中的金色和蓝色,再也没有退色。
第二天,天气晴朗,风和日丽,是四月那种晴和又带着寒意的下午。
红发的女郎和金发的男孩在甲板上闲谈、散步。
现在是下午茶时间,悠闲、自在、心旷神怡,这样的时刻在生活中并不多见。尽管没有喝茶,却并不影响他们享受此刻的闲适。
他们脚下是木质的甲板,身边分布着同样沉浸在午后时光里的人们。有人在躺椅上小憩,有人在悠然自得的步行,有人——多半是英国人——在享受下午茶的芬芳。
阳光绚丽的下午已经过半,这是一天中最动人的时刻之一。海面上强烈的光线已经逐渐消逝和步入低潮,空气越来越凉爽宜人,长长的的阴影铺展在甲板上,而且阴影的长度还在不断延长。
一种舒适和闲适姗姗而来,令人心情舒畅,仿佛是永恒似的。
阳光淡雅而明媚,萝丝的金色长裙和白色外套,正好与现在的环境和气氛相配。
“每一次相遇,你都会为我诠释一种新的形象。”杰克认真打量着她身上简洁大方的连衣裙,“你到底有多少面孔,萝丝?”
“一张面孔就足够了,我又不是三头六臂!”
他们两个一起大笑起来。
也许没什么好笑、也没什么可笑的,但她就是想要放声大笑。
杰克一手插兜,另一只手提着画夹。他跟萝丝一样,都不合规矩的没戴帽子。
“这么美好的阳光,怎么能忍心阻挡它轻抚你的脸颊呢?”风吹动她的短发,在阳光里像燃烧的火焰似的,萝丝把它们别到耳后。
“你不适合戴帽子,萝丝。”杰克托着下巴仔细端详,他的眉头挑的高高的,像海鸥伸展着翅膀,“与其把草帽戴在头上,不如拿在手里。”
“这是什么新鲜说法?”
“想想看,萝丝,提着草帽上的丝带,像不像狩猎女神提着她的盾牌?”
“噗……不愧是艺术家,杰克!神游天外的想象,天马行空的构思!”
他们又一起大笑,杰克未经修饰的金发在额前披拂,一对浓眉舒展开,那么俊朗,几乎要闪闪发光……
萝丝受到了诱惑,她不由自主的向男孩靠近,却不得不分神对一位朝她脱帽的绅士回礼。
“哦,上帝,我真的受够了这些所谓的‘上流社会’的繁文缛节和良好教养了!”那位绅士一离开他们的视线,萝丝就忍不住对杰克抱怨。
“别这么怨气冲天,我的大小姐。”杰克低低一笑,“所谓礼仪,应该是出自对他人的尊重,和对自己的尊重。今晚我就要参加你们的宴会了,这种宴会我只在玫瑰庄园听别的仆人们谈论过。”
“不要对它抱有太大期待,杰克!原本促进交流、结交新知的初衷,已经被扭曲成了享乐、炫富、攀比,充斥着奢靡的气息,规则繁多,而且稍有失礼之处便为他人所不齿。”
“看来我要去闯龙潭虎穴了。”杰克耸了耸肩,他的表情非常丰富,令萝丝再次忍俊不禁。
“我又要老调重弹了,杰克:我真羡慕你。”女郎的口吻中有欣赏,有羡慕,还有一丝丝不被自己所知的嫉妒作祟。
“此话怎讲,小姐?”
“你怎么能总是这么快活,这么乐观?你怎么能够在以一颗善意的心与所有人相处,哪怕这些人又愚蠢又卑鄙,根本不值得去尊敬?你十五岁就在社会这个大染缸里闯荡,可你的眼神为什么仍旧清澈得跟冰凌一样?伤痕、操劳的痕迹都哪里去了?”
“社会是个大染缸,同时也是最好的学校,萝丝。染成什么样,学成什么样,还要看你的本心。”杰克的娃娃脸未脱稚气,令人难以相信他经历的一切磨砺和苦难,“我没有受过多少教育,连画画也是跟不同的人学的,我修过鞋,打过铁,做过小贩,也烧过锅炉,还学过跳舞、打球、游泳——当然啦,绝非上流社会附庸风雅的作派,而是在求生中学到的生活技能——并且我打得一手好牌,总是赌场上的赢家,能坐上泰坦尼克号当然就是最好的证明。”他附和着萝丝笑起来,“但我不是赌徒,而是个天生的乐观主义者,忧愁和苦闷从不敲我的门。”
“你有门吗,杰克?”
“被你发现了,萝丝!我常常沿着铁轨长途跋涉,在穷乡僻壤间来往奔波,甚至在桥洞下过夜,根本摸不着门的边儿。”
“但你把经历过的苦难和艰辛化作了谈笑风生中的四海为家,把苦难和操劳看做了乐趣和享受,把艰难谋生酿成了美酒,怪不得你的眼睛像海一样深广,像天一样空灵。”
“我受宠若惊,萝丝,你比我更像艺术家。”
“我本来就是艺术家。”萝丝炫耀着几张设计图,“而艺术家,很容易相互理解。”
“哇,服装设计师!”杰克聚精会神、津津有味的仔细翻看着草图,“你身上这些新颖漂亮的衣裙,该不会是自己设计的吧?”
“艺术家的直觉总是很敏锐。”萝丝笑眯眯的夺过杰克的画夹,一张一张端详着。看到那几张人体写生的时候,忍不住脸上发热,她皱了皱鼻子。
“都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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