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有些眩晕,好像坐了飞艇在空中飘浮。
卡帕西亚号从涂抹着玫瑰红、淡粉和蓝紫色的地平线处驶来。夜的黑色暗影还在西边流连,东方却已拉开了晨的红色幕帘,这两种颜色在头顶上的过渡部分则是一望无际的瓦蓝,如同油画的勾勒涂抹。
耀眼的阳光照向杰克的额头,照向他裹在格子毛毯里的年轻面庞。阳光如蜂蜜一般涂覆着他的眼皮,杰克浓密的睫毛像六月暖风中波涛起伏的麦浪。
萝丝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害怕闭上眼后,他就会像电影中那样,无声无息的消失在冰冷的海底。
“我真实的活着,萝丝,千真万确。要不你摸摸看?”
萝丝轻轻掐了杰克一把。
他的肢体已经恢复了柔软和温度,他的笑容也重新变得甜蜜灿烂,他天空般蔚蓝纯净的眼睛闪闪发亮,笑吟吟的与爱人的目光相接。
“真令人难以置信,杰克,你……我们竟然还活着。”
甲板上,戴着白色帽子、穿着黑色长袍的侍应生端着餐盘来来往往。上面坐满了在死神的镰刀下捡回一条命的乘客。
有些人热泪盈眶地拥抱在一起,许多人面色恍惚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将承受多大的打击,还有人焦急地在幸存者名单上辨认寻找,另有些人——一定是智慧的存在——他们没有太多表情的脸上,是对生活的彻悟和希望。
——灾难会使人们看清根深蒂固的陋习和人为所创的悲剧。人类就像一个谜,对于智者,这些谜变成了财富;对于愚者,这些谜只是野蛮和暴力;而对于哲学家,则总是迟疑着不敢谴责和回忆。
泰坦尼克号把人性的光明和阴暗放大在每个人眼前,她是一部是警世恒言,是一面审视自已劣根性的明镜。它包融了贪婪、傲慢、自负、信念、勇气、牺牲,还有不渝的爱。
作者有话要说: 奶奶的病情进一步恶化,现在杜冷丁已经不能止痛了,换成吗啡。吗啡会对思维产生影响,一日早上奶奶醒来,朦朦胧胧的问她的孙女在哪里。闻言泪下,不知所言。
☆、命中注定的决裂
Chapter31 命中注定的决裂
脆弱的肉身很快会腐朽,于是追逐永恒成了最遥远又最迫切的梦想。他们想让泰坦尼克号成为一个永恒,可有谁知道,越是看上去坚不可摧越不堪一击,在时间平等的、日复一日的打磨下,越是会现出原形。豪华巨轮,转瞬就只剩下一堆沉在大海深处的铆钉和废铜烂铁;翻云覆雨、豪宅万顷的大亨,最终是一盒骨灰或几英尺墓地。
永恒与财富无关,与地位无关,却与爱和希望有关。
1912年4月18日,纽约。
曼哈顿岛的巴特雷海岸,3万人伫立在雨水中,默默地迎接泰坦尼克号上的幸存者。
黑云像墨水一样匀开,把整个天空都铺满了。风裹挟着雨,仿佛若有所寻,不顾一切的向地面撞击。码头的花枝,打湿的衣袖,还有半降的旗帜,全都惊疑不定的微颤在风雨中。
女郎虽然打着伞,依旧全身湿透。地面上四溢的雨水扫过脚背,令人难以迈步。
她不能抬头,不能睁眼,甚至不能呼吸,因为水珠顺着头发和脸颊奔流,有冷有热。她立在雨中,眼前雾蒙蒙一片。
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几乎拿不住名单。
一对白发苍苍的夫妇靠在豪华的汽车里,女人歪戴着帽子,紧紧挽住丈夫的胳膊,他们唯一的儿子,不在幸存者名单上。
马车里一片凄凉,一个女人掏出手帕掩面而泣,一个女人呆若木鸡,一个女人如同石雕泥塑。
有个小伙子站在泥浆里,任凭身边的朋友怎么呼唤,他依旧岿然不动。
年轻女孩手抖得厉害,雨伞东倒西歪。
大部分哭泣的人,都是与亲人、朋友或爱人重新团聚的幸运儿。而那些看上去冷静无比、一言不发、平静肃穆的人,命运没有对他们网开一面。
从下向上仰视,自由女神高擎着火炬,充满了希望。
杰克清了清嗓子,想让喉咙好受一些。几根硬刺却卡在喉咙里,不断向深处插去,一直插入心底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
萝丝抓紧了他的手臂,依靠着他,同时给他力量。
“露丝呢?有没有看见萝丝?一个红色短发的姑娘?”鲁芙焦急地拉过一个人问,那人茫然摇了摇头。鲁芙一把放开他,跑向下一个人……
她与蒙着外套、背对着她的萝丝擦肩而过。
船员撑着黑伞、拿着纸笔问道:“小姐,请问你尊姓大名?”
萝丝苍白的脸上流露着无法描摹的表情,那是一种在经历大喜大悲之后所显出的安详与平静。她眼中没有泪水,胸膛没有起伏,声音也没有颤抖。
杰克把外套罩在萝丝头顶,尽管如此,雨水还是淋湿了她全身,使萝丝棕红的碎发贴在面颊上,像个哭泣的小孩。
女郎把纯净的目光从自由女神的火炬上移开,坚定地说:“道森。”她的目光再次看向巍然屹立的巨大雕像,补充说:“萝丝·道森。”
萝丝轻轻甩了甩头,仿佛把什么束缚她的东西扔进了大海。
她抛弃了贵族繁琐复杂的中间名,就意味着从此与上流社会决裂。她把杰克的姓氏放在名字后面,就这样确定了两个人的关系,笃定了他们的未来。
杰克忽然单膝跪下,跪在被雨水浸透的地面上,捧起她冰冷苍白的手,像骑士亲吻女王那样亲吻她。
这对在大灾难中侥幸获救的情侣悄悄离开了,他们没有参加为遇难者举行的追悼会。
祈祷和弥撒,拯救的是活着的人。
而他们,早已被彼此拯救。
萝丝的绳索、小刀、巧克力和生石灰救了杰克,而杰克的出现,拯救了萝丝未来的全部人生。
他们住进了纽约第五大道的一间旅馆里。
“我决定了,杰克,我们不去老气横秋的被上流人士占领的费城,我们就在纽约安家落户,然后在第五大道上发扬光大可可的店铺!”
“决定离开鲁芙女王了吗?”
“按照鲁芙的脾气,她是绝对不会认一个跟穷小子私奔的姑娘做女儿的,她巴不得跟我断绝关系,与此同时还要向我哭穷要钱。”
“……真是一个合格的上流社会母亲。”杰克耸肩。
“无论如何,”萝丝铺开信纸,“我还是要给鲁芙写一封信,寄给她钱,尽一尽做女儿的职责。”
“我能观摩学习一下吗?”
“悉听尊便,先生。”
不久之后,在费城寄人篱下、哭天喊地的鲁芙收到了一封信。
亲爱的妈妈:
我不知道这个称呼是不是合乎时宜,正如我不知道这个私奔的女儿到底给您引以为自豪的姓氏蒙羞到什么程度一样(当然,我也毫不关心,因为这一切跟我再也没有关系了)。可不论您多么痛恨我给这个家族带来的名誉损失,不管您多么想要跟我断绝母女关系,毕竟您是生了我养了我的人,至少看在这一点的份上,我就必须对您心怀感激。
虽然从小到大,我并没有感受到您给我的爱。或许是因为我的性格比较封闭,为人处世也处处不合您的心意,以至于阻碍了母女之情的发展吧。
千真万确,亲爱的母亲,我真的非常非常想爱您。如果我能够做到像大多数大家闺秀那样循规蹈矩、温柔听话、把嫁给一个有钱的继承人作为终身的最高成就,或许我们的关系就不会像今天这样水火不容。
我试过了,亲爱的母亲,可是不行的,我做不到。
因为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对自我的定位,与我们的阶级所要求的格格不入。我始终坚信,在家庭和社会中,女人应该更加自由的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我一次又一次的试着逃出女性的宿命,我不愿意缩减为“母亲”这个符号,只懂得或者迫使自己只懂得温柔、体贴和谦让,我不愿意过着墨守成规的生活,不愿意委身于坚如磐石的荒诞现实,更不愿意放弃自我。
我们的时代,我们的阶级,对女性本能的压抑和蔑视可谓空前绝后。一切都为我们准备好了,却从来没有人问我们到底想要什么。我们不仅无权追求幸福,而且一旦有这个苗头就会被说成自私和不负责任,于是我们还不得不拼命掩饰对生活的热爱和渴望。
生活!多么美好、多么广阔的字眼!生活原本有那么多可能,我为什么非要沿着这条路走不可?这条路上铺满了从古至今的女性的尸体,她们在这条路的路口拥有如花的美丽和青春,却在这条路上被消磨成行尸走肉,这条路看不到希望,也没有尽头。
眼看着我也要被推上这条没有尽头、万劫不复的路——或许您认为这是唯一一条正确的道路——我必须及时逃生。
当然了,我十分清楚,叛逆绝非轻而易举之事,要知道,试图动摇整个社会的观念将是多么艰难。
可是我坚信时代终将证明我的选择没有错,我的叛逆也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所以,亲爱的妈妈,原谅女儿的任□。她一定要获得自由,非要不可,尽管获得自由意味着某种决裂——与家庭,与传统,与朋友。我会被上流社会和平民阶级视为异类,并且为整个圈子所不容。
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因为每个选择都是有代价的,我已经承担了选择的代价,我也足够强壮去承担它。
我不想继续演戏,不愿忸怩作态,不愿再虚情假意的客套寒暄,总之,不愿每时每刻去否定一个真正的自我。
很可笑是吗,亲爱的母亲?
尽管在我十七年的生命中,并没有给您带来多少欢乐和幸福,我仍旧不想让“钱”这个您从不提起的低俗字眼,毁了我们之间仅剩的情谊,如果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的话。
随信附上三千美元支票,我会一直寄钱给您的。
一直试图爱您的
萝丝·道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