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就是薛黎陷刚给苏提灯上好药的那日,他曾见着沉瑟出了一趟鬼市,再没回来,起先还以为是甚么正经事呢,十多天后就听说有人夜闯了漠北苏家,一人单挑了苏家好几个高手,甚至连守葬阵都给破了,只不过那人像是有病,纯粹是去杀人的,破坏东西倒不是主要,然后听说苏家最小的那位公子差点被削成了千千万万片。
沉瑟本是也想把那苏竹手脚给废了的,他那天确实也有机会办到,就算最后拼着挨上了苏鹤一掌得个重伤,他在那之前扇子也能废了那小孩。
可是忽然他又想到他要是真这么做了,估计首先跟自己不乐意的,倒是苏提灯。
承蒙苏家小时候照顾,他到底是过的不错的,除了略微寂寥点。
至少要甚么有甚么,未曾短过他一件衣,一口饭,除了把他隔绝在一个根本没有人来问询的天地里。
所以,苏提灯那个痴傻玩意儿竟然是在心底还感激他们的!
及至沉瑟负伤而去,甩脱苏家的追踪——沉瑟忽然又想,如果没有发生十岁的那件事,苏提灯有那个机会跟着苏景慕走吗?苏鹤可能放得了手吗?苏鹤,苏鹤,堂堂宅心仁厚的苏庄主啊,心中竟然也是有魔的。
当天夜里,苏家刚差不多倾巢而出追沉瑟不久,未修补上的守葬阵里头,便失了两把武器——一把名剑,一把名鞭,都是老祖宗的东西了。
盗窃者,不知所踪。
薛黎陷一开始还白天在外面忙他自己的事,晚上回来给苏提灯仔细着上药呢,并没深思这件事,结果消停了半个月,又闻南宫家遭袭。
杀了四个高手,又烧了大半房屋,丧心病狂程度他简直想不到除了沉瑟还会有谁。
然后,第二天夜里,南宫家又丢了一位长辈,随长辈丢的,还有一把名器。
薛黎陷这时候才觉得有点不对了,但是对不对先不管,苏提灯是不能在鬼市呆了,他怕有人趁他不在的时候来闹事。
於是索性把苏提灯裹得跟个粽子似的就带去诡域了,当然,同行的还有绿奴和鸦敷。
鬼市这里,就全靠阿炎和十七撑着。
薛黎陷把苏提灯放到诡域那几天之后再没出现过,他也去北边办事,想顺道把沉瑟找回来,让他别狂性大发了,别人可能不知道,但薛黎陷知道,沉瑟这绝对不是像江湖人所谣传——修罗门被灭了,他就看正道不顺眼了,这不四处去挑事吗,这沉瑟呐,绝对疯啦!
沉瑟,这一举动更像是私人恩怨,或者,是跟苏提灯有关的恩怨,凡是得罪过苏提灯的,他都过去一一讨债了。
要不,这不过小半月的时间,怎么接着遭殃的就是卫家了呢。
也赶巧这几个都在了北方,这小半月后,沉瑟差不多一举屠了卫家,之后莫名其妙就销声匿迹了。
只不过,卫家被沉瑟弄得太干净,几乎没留下甚么,所以没有人知道,卫家到底少没少了东西。
而公孙家,一点事也没有。
有人说这是沉瑟说不定杀人太多遭报应,伤好不过来,死了,才放过了公孙家。
但是,薛黎陷知道,沉瑟是从南边走的,第一个杀公孙家岂不更简单?
而且,公孙家沉瑟确实不会动,公孙坤清是苏提灯的好朋友,他妹子还是苏提灯的妻子……同样明白这不是沉瑟在挑事,而是在讨债的,还有苏家家主。
江湖上有很多传言,但是越传越凶的同时,还有那渐渐慌起来的人心——
都觉得沉瑟就是疯了,逮谁杀谁的,同为邪魔歪道的还好些,但也深知沉瑟杀人是看脾气的,管你黑白甚么道,但是许许多多正道却确实心下不安。又想着,这江湖四大家已被沉瑟算是铲除了一家,公孙家虽未撼动,但却也未曾见过站出来扬言甚么。所有人都被沉瑟搞得慌乱,震惊于他的武学造诣,也恐惧于他那不似人能有的脾气。
而就被所有人或在口头上挂着,或在心底里揣测着到底是死了还是失踪了的沉瑟——此刻只不过是在一座偏远的寺庙里,吃斋念经,顺带养伤。
再换句话说,整个尼姑庵里头,倒就沉瑟这么一个恬不知耻不要脸的大男人存在了。
「师姐……」
回应他的只有面前对坐蒲团上那个闭目垂首,安心敲着木鱼的女子。
沉瑟便压下心中所有话,默不作声的陪她耗着。
这么多年,当初的老六在来中原的路上就死了,跑出来的几个小孩子里头,最大的是他这後来的『师姐』,他排了第二,说实话当初在南疆的奴隶场里跟其他人也算不得熟,他生性孤僻不爱说话,也有体格大点的小孩子未曾不是来欺负过他,可他就是天生对武功这方面有点天赋吧,力气也大,总是能把那群人打跑了,後来他们问了几个不愿留在这里的小孩的意向,一合计,竟也干出了那样惊天动地的大事。
若说苏提灯偏喜欢那就不听话的东西,自己强行给他扭听话了,那么沉瑟其实与他恰恰相反,沉瑟只喜欢天生就听话的东西——譬如他的十七,譬如当初的老六。
甚至,沉瑟到现在都不知道老六到底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小小的,他们去干甚么,他就默不作声的跟着。
若说对他这个师姐,沉瑟是因为服气才留心的,那么对老六,是因为这人很乖很省心,不惹事,带着也就带着了,跟随身揣把扇子好像并没甚么不同。甚至沉瑟大多时候是不知道身边还带了一个人了,但想起来了一喊,那老六便出现在自己旁边了,任自己捏捏脸揪揪头发的。
也就是这样一个乖小孩,在来中原的路上感染风寒,他们一路颠簸不敢停歇,之后,就没了。
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沉瑟想着他们当初逃出来的那群人,唯一有印象的两个,一个竟然要遁入空门了,一个却是早就没了的,剩下的三个,沉瑟根本不知道他们叫了甚么名字,又或者,长做了甚么模样。
但是,如果没查错的话,『地城炼狱』里,是兴许能他乡逢故知的。
只是,沉瑟已经不念旧情了,他本就是个没甚么旧情可念的人,无论曾经认识与否,一想到那里的人差点伤了他养的东西,沉瑟就有一种无名火蹭蹭蹭的往上蹿个不停。
他养的东西,他爱欺负便欺负,爱哄着便哄着,那是他养的,跟旁的人甚么干系?!
他所在意的东西,其余人稍微碰一下沉瑟都觉得那是在抢,兴许是骨子里的傲性,也兴许是骨子里的偏执霸道,沉瑟很不爽,很不爽的那种不爽。
因为苏提灯想要那里存在,他说想看看人性究竟能有多恶,自己起先觉得,是得有那么一个恶心的地方衬托苏提灯至少是只虫子也没那么恶心,但现在,兴许是看到那家伙骗自己只吃了一瓶半,却只剩下小半瓶不归时,沉瑟忽然就忍不了了。
他向来就不是一个习惯忍的人。
正渊盟不是怕揭开当年隐秘,撼动四大家的地位,翻扯出陈年恩怨,尔后导致整个江湖人心不诡,恶鬼成群吗?
心中有佛的人看甚么都是佛,便是不在这寺庙清净地,那也是佛。
心中有鬼的人看甚么都是鬼,便是供奉在这寺庙里,那也仍旧是只鬼。
你们正渊盟不敢妄动的事,我便去替你们做了好了!又有甚么了不起!
江湖难测,人心诡恶,倒不如统统一锅炖了它,瞧瞧这碗汤最后能不能熬至腐朽!
杀意四下激伐,合着木鱼声,声声扣心。
面容秀雅的女子终于略停了手,睁开一双并无波澜的眼,轻声道,「施主,心乱了。」
沉瑟忽又笑,默不作声再度合上了眼,重新摒除杂念,专心听起了木鱼声声。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5章 卷九,浮世劫(十二)
他面前有一座枯坟。
坟墓上刻得赫然是沉瑟二字。
旁边也有座坟,上书——苏提灯爱妻月娘之墓。
他有些慌张的站了起来,好像就不小心窝在藤椅上小憩,又重新醒来的时间,怎么那么多人都离他而去了呢。
忽然他又觉得,沉瑟和月娘都不在了,大概他也是死了的吧。
於是他便四下张望,绕着月娘的坟边找了好几圈,寻思着,自己的坟呢?
可是,这里并没有啊……
他便抬了头,想要向远处望,可放眼一望,他又吓到了。
他不知道站在哪里,四下都是坟,四周全都是一块块斜插乱摆的墓碑,他似乎在一个雪谷里,又好像根本不是,他只知道,他周边一直一直在下雪,雪却掩盖不了那些层层叠叠的坟墓,都有一人多高,几乎数不胜数,哪里都是尸体,哪里都是坟墓,他惊恐的将四下望着,他想喊人,可他能喊得人却全都在面前的尸体堆里了。
怎么会有那么多尸体呢……
他强自稳了心神看去,发现有些是熟悉的面容……
苏景慕的,罗迦的……
曾经死在他手里的新生儿的……嘤嘤啼哭着又向他奔来了,带着浑身的血,挂着满脸的笑。
他不觉得恐怖,他甚至觉得,他最后活该落的如此,落的一个只能被尸体包围的地步。
可他不喜欢小孩子,还尤其讨厌小孩子,更恐惧他们的哭声,他便有些慌张的想要躲,往后一步便踩到了谁人的手骨,摔倒在尸体堆上了,雪还在下,苏提灯有些慌了——他不能在极寒之地呆太久,冥蛊会受不了的,他便有些着急的想要爬起来,可是真等他重新站起来了,眼前那个呆呆的向他跑的小孩却早已不知去哪儿了,他也忽然想到——
啊,是啊,月娘都葬了,自己的冥蛊还有保护的必要吗?
他又跌跌撞撞的走到了月娘的坟前,想要扒开,想要打开棺材,想要再看她一眼——她是甚么时候死的呢,怎么自己不知道呢……还有沉瑟,沉瑟怎么会死呢……绿奴呢,鸦敷呢,剩下的人呢?
这满眼望去寥落至放肆的躯体里,是否有曾经那么一两具镇日晃悠在自己眼前呢?
那为甚么,为甚么自己还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