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儿在毕业后回到香港,身为港督府参事的父亲好赌成性,将她嫁给本埠中国富商,做了一笔金钱换身份的好交易。蕙殊则回国,继续名门闺秀的沉静生活,留洋归来只不过为她风光嫁衣多添一层金粉,也给祁家开明门风再增一则佳话。
“Lily,你知道,我是不甘心的。”蕙殊低着头,语声有些哑。
“可你还是在意颜,不然也不必送上那只面具。”贝儿抽出一支烟来,目光流露与韶龄不符的洞察,“你希望以此激发他振作,可惜这番用心,他未必懂。”
蕙殊手上一顿,端起茶来慢慢喝,彷佛没听见。
一缕烟从贝儿红唇间吐出,迷蒙了她碧色眼眸。
“不用他懂。”蕙殊拿起餐巾挡了一半脸,眉目不动,语声闷闷,“我可没安什么好心,就想气死他。”贝尔笑起来,“嘴这么硬,一会儿见了四少,看你还怎么说。”
“你还笑。”蕙殊横她一眼,支肘抚住额头,“我都愁死了。”
“现在知道愁,半夜落汤鸡似的冲进我家,倒不见你愁。”贝儿斜睨过来,笑得蕙殊恼羞成怒,信手将点缀餐盘的一朵黄康乃馨掷了过去,“Lily,你有没有心肝!”
贝儿笑着避开,却听蕙殊呀的一声,张大眼睛望住她身后,脸颊腾地红透——
穿黑绸睡袍的四少懵然站在餐室门口,腰间带子松松系着,领口半敞,被那朵康乃馨不偏不倚掷进怀里。
显然是刚刚睡起,四少慵懒神容未褪,眯起一双秀狭的眼,看向桌旁二女,“你们还真早。”
蕙殊张口不知如何回答,目光不敢接触四少眼睛,更不敢往下移……那睡袍领口微露出男子紧实肌肤,与黑色丝绸相映,格外醒目。
二位淑女的窘态,四少似乎孰视无睹,也没有回避的意思,径自落座在餐桌旁。
蕙殊不敢抬头,递个眼色给贝儿,将脸低得不能再低,肩膀缩得不能再缩。
四少懒洋洋地问,“小七很饿吗?”
蕙殊一愣抬眼,见四少将整盘面包片都推到她面前。
“脸都要埋进碟子里了,有这么饿吗?”他语声温柔戏谑。
贝儿笑出声来。
蕙殊恼也不是,窘也不是,只想用眼光将贝儿钉到墙角去。
在这无声胁迫之下,贝儿忍了笑,将昨夜那一出“祁七小姐雨夜逃婚记”择要道来,为投合四少怜香惜玉之心,特地将小七凄恻之状再三夸大。听得蕙殊在一旁自己也觉心酸,眼圈红红,险些落下泪来。
四少安静地听着,只是慢条斯理饮茶。
贝儿终于讲完,侧眼觑看,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进去。
蕙殊将面具留给颜世则,自曝秘密的一节,是她最担心的,却也不敢将此隐瞒。若只是赌气出走也是小事,可蕙殊性子太硬,不肯给自己留退路。待颜世则见了那面具,只当她和四少不清不楚,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相识日久,越发知道四少看似温润的性子底下,藏着莫测的阴晴。若是小七不知轻重,当真惹他着恼……贝儿心中忐忑,立时转了口风,“此番小七是莽撞了些,却也怪我,那晚不该存心捉弄,若不将颜少请上来,也不会生出这些事端。我原只想跟小七逗趣,不成想……”
“既然不是好姻缘,断就断了罢。”四少搁下杯子,对蕙殊微微一笑。
蕙殊这回眼泪真的掉下来,“四少……我其实……”
“你先吃饭,过会儿到书房来。”他说罢起身,头也不回走出餐室。
这早餐再美味,蕙殊又哪还吃得下。
二女面面相觑,贝儿似乎不敢相信四少就这样原谅了小七的莽撞,事先想好了诸般手段,软缠硬磨来说服他。想不到他却赞同这逃婚之举。
偌大城中,颜祁两家若要掀出一个小女子,易如反掌。
如今能替小七收拾烂摊子的,也只有四少。
站在书房虚掩的门前,蕙殊吸一口气,抬手敲门,听见里头温柔语声说“进来”。
推门刹那,满室碎金扑面,阳光筛过梧桐树影,从落地长窗洒入,将个颀长身影投在地上。
四少自窗前转过身来,平纹雪白衬衣,长直领系小温莎十字结,侧脸轮廓逆光,带了淡淡笑容。
蕙殊怔怔看他,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四少叫她坐,她便坐下,双手交握于膝,默默看他倒茶;看他修长的手转动骨瓷描金杯子,涓涓水流注入,茶雾氤氲。蕙殊心中渐觉宁定,从未有过的安稳又迷茫。
“你想好了,真的不要那个人?”他的声音沉静,透出平素少有的……少有的什么呢,蕙殊说不出这滋味,只觉有种无形力量,将她心头纷乱都压了下去。
她注意到,他说的是“不要”,多么奇怪的用辞。
“想好了。”蕙殊抬起眼,眼中有清明亦有惆怅,“他不是我想要的人。”
真奇怪,四少眼里竟也有淡淡伤感。
蕙殊讶异地看他,听见他又问,“但你仍希望,终有一日他能成为你想要的那种人,是吗?”
她缄默,四少微微倾身,轻声问,“小七,是吗?”
他眼里的伤感,似变幻出微弱期冀。
蕙殊不能回答,是那样吗,她仍对世则存有寄望吗?
否则何必留下那只面具刺痛他,刺醒他。
然而退路已封死,哪里还能回头。他能不能成为她期待的人,都无关紧要了。
原本未曾想过这么深、这么细,这一刻才觉深深怅惘,心口有莫名牵痛。
世则,他不够好,待她却是很好很好的。
蕙殊鼻端发酸,缓缓道,“也许是,我想做另一种人,不是七小姐,不是少奶奶。”
这话脱口而出,是自己也未能料到的清醒和坦白。
四少不作声。
蕙殊咬唇沉默。
她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哪怕哼一声也好,好过这样的沉默。
可他没有一点反应,方才还噙着笑容,此刻神情却有些恍惚。
蕙殊惶恐,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想过往后的打算吗?”四少终于开口,语声柔和。
蕙殊略微心安了些,鼓起勇气答道,“我羡慕贝儿,可以做独立的女性。”
她垂眼不敢看他表情,心里却有着一点小女子的有恃无恐,以她所了解的四少,绝不会拒绝一个女子的求助。四少果然笑起来,“贝儿一定私下告诉了你,我正需雇一名秘书。”
蕙殊脸一红,索性大方承认,“我可以做得很好的,英文都没有问题,德文也会一些,没人比我更适合做你的秘书。”她微扬了脸,青春光洁的额头下,眼睛晶莹,流露新式女性独有的张扬自信。
这神情,令他刹那失神。
那个人,也曾眉目动扬,顾盼神飞。
一言不发的四少看上去全然不是平日倜傥样子,这样的他,令蕙殊觉得陌生。
她又急急开口,“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Lily能做好的事,我也可以!”
四少叹口气,“你和贝儿不一样。”
“为什么?”蕙殊睁大眼睛,立刻反问。
四少微微一笑,“你应当知道,她不是我的女人。”
蕙殊点头,心中黯然,想起贝儿颠沛际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贝儿所嫁的富商姓蒙,年长她十岁,听说也是极出色的男子。这段姻缘虽是财势交易,本也算不得差。新婚之初的Lily常写信来,言辞间满是小妇人的幸福自得。
这段美满时光维持不到一年便结束,蒙先生在外头另结了新欢。
贝儿个性尖锐,她的反击也来得惊世骇俗——蒙先生寻一个新欢,她便觅一个情人;他彻夜不归,她便欢宴达旦;他金屋藏娇,她便掷金豪赌。蒙家虽不算旧式家庭,也容不得这样的媳妇。蒙老夫人几乎被她气死,逼着蒙先生与之离婚。贝儿拿了丰厚赡养金头也不回离去,一度辗转南洋各地,沉溺声色,嗜赌如命……
“若非遇着你,她如今也不知漂泊在哪里。”蕙殊低头,指尖抚过衣纽,“如今这样很好,她虽为你做事,又不依附于你,她有自己独立的意志,这正是我没有的。”
“你说得很对,这些都对。”四少直视她的眼,“可是你忘记一件事,Lily是已离了婚的贝夫人,她如今跟在我身边,无需顾忌名分声誉,你却和她不一样。”
蕙殊哑然望住他。
“你若和她一样,便会被外间视作我的女人。”四少脸上有一分似笑非笑的自嘲神色,“做我薛晋铭的女人,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下)
蕙殊为之震动,茫然地想,这算是回绝她么。
四少神色隐有几分严肃,“蕙殊,一念之差或许改变你一生,负上这等印记,往后谁还能是你的良人?”
他眼里的惋惜,令她心中委屈越发不可遏止,一句话想也未想便冲口而出,“做你的女人又何妨!”
话音未落,悔意已生,蕙殊恨不能截了自己舌头。
他淡淡看她,目光彷如杯中渐渐冷去的红茶,仅有的温度也氤氲而散,“你认为,无妨么?”
蕙殊僵了片刻,侧过脸,不敢看他,“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她绝没有将他看成下作之人,也知他心底有一方不可触犯的禁地。她不过是同自己赌气,才说了这委屈负气的话……却未曾想到,对他已是冒犯。
她亲眼见他取出那枚鸽血红宝石,与盒中坠子终于配成一双。
那一刻他欣喜而神伤的表情,令她入目难忘。
要怎样的深情,才能令一个人痴妄至此。
当日则捧了那枚宝石给她看时,蕙殊一眼便怔住,惊怔于世事之巧,人世之小,万万想不到另半枚红宝石竟在他这里觅到。世则说,是个落魄旗人拿去典当,又被典当行转手卖入他珠宝行的。似这样的极品,连他也不曾见过。
可蕙殊见过。
另有枚几乎一模一样的鸽血红宝石,镶做泪滴似的链坠,她在四少掌心见过。世所罕有的成色,绝不会看错。那是前清宫廷流出的皇家珍物,原是硕大一颗冠饰,后来被切割为二,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