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已冻结的笑容蓦地绽放出令人目眩的光彩。
左边“再使性子就打入冷宫”的大棒,右边“乖乖听话就有一两文铜钱赏赐”的胡萝卜,她这个妾身未明、不尴不尬的“姑娘”,又该如何“斟酌”?
柳荷衣如小月一般缓慢得让人恨不能踢上两脚的语声里,多了小月不曾有过的娇嗲,柔媚得几乎滴出水来。
“圣恩泽被,小女子岂敢独享。小月,将御赐的果品分一半给御膳房当差的诸位大人们送去,柳荷衣蒙他们照顾,借花献佛,也请他们尝个鲜——”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御膳房是与外界沟通联系的少数渠道之一。作为这寂寞行宫闲来无事的第一磕牙对象,她忍饥挨饿挑剔精美饭食、辛苦减着不需要再减的肥,努力刺激缺乏娱乐生活的宫女太监们传播她这个下贱妓女相关流言的积极性,如此丰富肥美的舌根咀嚼原料,若加了羡慕、嫉妒、不屑、不平诸般调料,不知会是怎样的精彩,可以传播到什么样的范围?
听说,流言可以长出翅膀的。
那么,可不可以,飞越行宫这高入青云般的围墙?
眼波盈盈,流转过青天白云,红墙绿瓦,落在那小月僵硬冰冷得几乎泛出蓝光的脸上。
柳荷衣如小月一般缓慢得让人恨不能踢上两脚的语声里,多了小月不曾有过的娇嗲,柔媚得几乎滴出水来。
“小月,你说,好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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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起舞
作者:丰色尔玉
小月没有说话。
只是当天晚上,“甘泉行宫”中建筑最精美、视野最佳、风水最好,素为皇帝陛下驾幸居所的“临风阁”中一片混乱,僭居于此地厢房的下贱妓女,受命即刻搬迁到日间未能有幸一游的“守心园”“小住”。夜暗灯昏,弦月无光,一路行来,柳荷衣遗憾看不清楚周遭据小月说还算不错的景致。
而看得清楚年久失修而且年久未扫的狭小房间里,阿琐扯着柳荷衣的衣袖,眼泪扑簌扑簌地掉:“小姐,怎么是这样——怎么会这样——” “怎么不是这样?怎么不会这样?”数日来最是殷勤奉承、小心伺候的王氏,在柳荷衣目光扫来之前,将那绝对跟“殷勤”“小心”一类名词沾不上半点边的脸色,锁定在满眼是泪的阿琐身上,厉声道:“琐姑娘初来乍到,咱们这些人哪个没对你千交代万嘱咐,皇家宫院,不是外面那些乱七八糟没规矩的地方,可以由得你摆脸子使性子,作威作福。就算是主子宠着你,自家也要知道进退高低,小心谨慎才好。此地御膳房的总管,乃是太后娘家未出五服的亲戚,便是宫里有名有分的嫔妃,也要给他三分面子,何况是咱们这些低贱的下人?可是琐姑娘却不把咱们这些下人的话放在心上,到了眼下这等地步,不单是自身难保,还要连累他人——这'守心园',这'守心园'里没有名分的宫人,一切都是总管太监说了算。琐姑娘可知道,'甘泉行宫'的总管太监,也是从这里的御膳房出身的?”想想自己好歹是身为“尚仪”的女官,无端端却被这两个卑贱的妓女连累到这比冷宫还冷宫的地方暗无天日地过活,王氏蓄积许久的不满,耐不住爆发开来。
本以为摊上的主子虽然来路不明身份下贱,起码很是受宠,跟着她,自己不说是飞黄腾达,至少也该能混到点好处,如同碧色,不过是替主子梳了个皇上看了喜欢的辫子,就被赏了一个月的月钱——却不料这主子竟然失宠得这么快!
倒也不该意外的,妓女这般卑贱之人,又是这般不知进退高低,来这里没几天,就恃宠而骄地诸般放肆,别说是英明睿智的当今圣上,随便哪个聪明点的男人也要弃之如敝履,只是,自己在这行宫辛苦了半辈子,却要跟着这样的主子吃苦受罪。
这个主子以及她最亲近的小丫头得罪过的人,对她们此后本就不可能高到哪去的生活品质,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以后她们若是能吃到一顿饱饭热饭,她王氏就倒过来姓!
“你你你你你——”阿琐年龄虽小,人却不笨,哪里听不出来王氏这一通夹枪带棒的言语,明是对着她这个“琐姑娘”发作,实际上却是冲着她的小姐“柳姑娘”去的。只是算起来一应事端都是从她跟御膳房的小太监们争执开始的,王氏的指责教训,她也辩无可辩,情急之下,平素伶俐的口舌,不受控制地结巴不出一句话来。
“我怎样?”放肆言辞出口,王氏自知逾分,也有三分惴惴不安,只是偷眼瞄到柳荷衣听若未闻、无动于衷的模样,心中愤懑,竟是越发的难以控制。
怀里那具历经风波才由皇帝亲卫取来的古筝越发沉重,王氏猛一咬牙,将之丢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响,柳荷衣的身子,终如王氏所愿地震了一震。
抱紧了怀里的六弦琴,目光转过呆立的其余几人怀里自己心爱的其他乐器,柳荷衣低声道:“阿琐,把我的筝抱过来。”那平淡一如往常的音调叫心慌意乱的阿琐略定了定神,抹了一把眼泪,绕过身前的齐氏去抱地上的古筝,王氏却踏上一步,挡在古筝前。
柳荷衣眯眯眼睛,忽地冷笑道:“王尚仪当差多年,可见过'守心园'里的宫人,有需要尚仪等众多女官宫人侍侯的吗?”不只王氏,连一旁沉默的齐氏与烟波水色诸人也都愣住。
柳荷衣灿灿烂烂地笑着,语气是日间那慢吞吞的娇嗲柔媚:“柳荷衣青楼出身,没名没分,宫里的规矩,是全然不知的,两名女官,六名侍婢,约莫是皇上临幸过的任一个宫人都有的待遇,就算打入冷宫,也不会更改,是不是?” “——”王氏的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出几乎脱口的答案。
不是。
不是每一个受过帝王宠幸的宫人,都可以得到如柳荷衣这等封赏的。
帝王后宫,等级森严,一后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品秩不同,待遇也各不相同。宝林、御女、采女等八十一御妻,只有侍婢伺候起居,采女二、御女四、宝林六;婕妤、贵人、才人等二十七世妇,除侍婢外,加设一名随侍女官;两名女官随侍,那是嫔以上的级别才有的待遇。
而即使是九嫔之首的昭仪,拥有的随侍女官,也不过是七品的典史。
她王氏是尚仪,齐氏则是尚功。
行宫中女官的品秩低皇宫一级,俱为六品司正。
暗淡的烛火,闪得王氏脸上阵青阵白。
作为执掌行宫之中礼仪、起居诸般事宜的尚仪,虽然是辛苦熬年头、努力巴上司再加上各方勤打点、忍痛大出血才得来的位置,但当差多年,宫中各种礼制规矩,倒也算得上是烂熟于心。
宫内嫔妃获罪,打入冷宫的同时,往往还有一个“贬为庶人”的程序,封号既夺,相应的女官侍婢,自然也不复有。柳荷衣本无任何名分,自“临风阁”至形同冷宫的“守心园”,自然不会有那一道“贬为庶人”的程序,那么,自己与齐氏等人身在“守心园”,是程序上的疏忽,还是——“阿琐,我的筝。”轻轻软软的声音,却令王氏浑身一软,倒退了一步,险些坐倒。
眼见她就要一脚踩上柳荷衣心爱的古筝,阿琐正要惊叫,齐氏已经快手快脚地冲过去,抢先将古筝抱在怀里,嘴里却道:“王姐姐当心。”马屁精!
王氏肚子里一声咒骂未完,齐氏已经站到柳荷衣身边,低垂了头柔声道:“时辰不早,姑娘先行安歇,这些交给奴婢们收拾可好?”恭谨之态,与前几日全无半点分别。
好象方才挡在阿琐面前的,只有王氏一人似的。
“尚功身手好伶俐。”柳荷衣答非所问地微笑。
齐氏讪讪地赔笑,转过头去对着烟波水色几人吩咐:“还愣着做什么,快点,先给姑娘收拾个安歇的地方!” “不必着急,小心些,慢慢收拾就好,听说此地景致不错,阿琐,先陪我看看这里的夜景去。”虽说未必看得清楚,但清楚是美,朦胧也是美,想来总要比看着一堆人铺床叠被然后躺在别人铺好的床上干瞪眼或是辗转反侧来得强些。
而事实则比她的想象更加来得强些。
月弯如眉,星闪如目,清辉淡淡,温柔地装饰着不曾经受过工业污染的深蓝夜空。明明看上去比另一个世界更加空旷辽远的夜空,却偏偏感觉上又比另一个世界与她更加接近,仿佛走得快些,步子迈得大些,就可以走进去摘几颗星星做项链一般。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玉宇琼楼,可是天上的皇家宫院?
人间的皇家宫院,纵是偏僻的冷宫,朦胧夜色中,看不清斑驳风霜或凄凉血泪时,画角飞檐,朱阁绮户,也俨然如琼如玉,极尽古典建筑艺术之美事。
夜风轻轻,卷来尘香草香叶香花香。
九月将尽,这行宫中心繁华处的荷塘已无荷香,偏僻冷宫中,不知何人何时栽下的几株桂树,无人持斧砍斫,繁茂地发了满满的金黄。
香随风转,清幽幽如洞箫的缠绵,奏一曲天籁,邀她起舞相和。
呵呵,起舞,起舞弄清影,怎似在人间啊!
浅笑,低眉,无声月照如清晰的鼓点,伴她踏出舞步华丽的旋转。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此时此地,月是何时何地月,月照之人,又是何时何地人?
她是谁?
是柳荷衣的身体拥有了另一个灵魂,还是另一个灵魂拥有了柳荷衣的身体?
身与心,心与身,究竟是不可分割的一体,还是独立存在的两面?
另一个世界的灵魂,要如何与这一个时空的身体,共同安然于这一个时空的行为规则之下?
身若沉沦,心是否仍可自由?
心若自由,此身之困,是否真的就可以忽略?
舞步似乎是没有答案的问题,却又似乎一切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