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吭的一声笑了,“好,那你以后就天天喂我,好歹我现在没落到一饭三遗矢的地步,福晋,我想喝水。”
给他倒水的时候,我还是看着他,现在我干嘛都得看住他。上次没看住,人就倒了。
岳乐看我看他,笑笑,可我知道,他现在的笑十成九成都是为了安慰我,不想让我多心。英雄垂暮,大概就是他现在的感受。
“你就是真到了那一步,我也不嫌,没听说哪本书上说廉颇老婆嫌他呀。”我笑着把水递到岳乐手上。
岳乐呵呵笑起来。
重新坐下之后,我开起了玩笑,“你说你现在是不是颇有点儿英雄垂暮的感觉?”
“英雄?还狗熊呢。”
“那你难过什么,我这个美人都没为自己鸡皮鹤发难受,你一个不是英雄的狗熊为了一双筷子生气,还让我在孩子跟前下不了台。”我故意的在往胸前戳,岳乐笑着闪过去了,可是也顺手把我的手捞住住了。
“岳乐,”我把笑敛了起来,后面的那句话我是认认真真一个字一个字说的,“就算是老,我陪你一块儿老。”
康熙二十七年,(一)
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 戊辰)
二月 定宗室袭封年例。御史郭琇参奏明珠、余国柱等结党,明珠、余国柱免职,明珠之党遭罢免。
四月 康熙帝躬送太皇太后灵柩奉安暂安奉殿。其后起陵,称昭陵。
九月 喀尔喀部为准噶尔部噶尔丹攻破,迁徙近边。
十月 上大行太皇太后尊谥为孝庄文皇后,升祔太庙,颁诏中外。
十二月 建福陵、昭陵圣德神功碑,御制碑文。
一块儿变老,其实就是一块儿等死,这是岳乐的原话。
可是一块儿等死,也未必能一块儿死,就是孔雀东南飞,也有个谁先死谁后死的情行。
云海露是康熙二十六年末殁的,在她病的那几天我去看过几次,我印象中的她一向是个爽利人,可是自从康熙二十年十月喇布死了之后再加上一年后的被夺爵,这个女人也早已不是以往的样子,一句话,垮了。
我能理解她在喇布身上花的心血,济度死得早,她一个人把那么多孩子带大不容易,虽说不用像老百姓一样发愁吃穿用度,可也是各有各的烦恼,身在皇家,不发愁吃穿,却是发愁生死。喇布是嫡长子,是她的全部的希望跟荣耀,可是后来希望没了,荣耀也没了,于是她垮了。
一个人不怕生病,怕的就是没有了那股子心劲儿,人活一口气,佛活一炷香,老辈传下来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云海露跟我在一起腻腻歪歪了二十几年,我们之间说了无数的话,甚至那些羞人的私房话我们也说过不少,可是能让我为之想了一辈子的话只有两段,呵呵,有点儿强求了,两段话能让别人记念一辈子,真的算不错了,我给自己的儿子叨唠了半辈子的话,可是他们又能记住几句呢。所以说,云海露这个女人真的不简单。我曾经想过,如果有下辈子,我就要做她那样的女人,活的潇洒,活的自我,可是这世上哪有能真正潇洒的人呢。
那两段话我记得不是很清,年代多了,记得也就是个意思。
一段是“嗨,人没了,可日子不是还得过吗?哦,没男人就不活了?就殉葬?我才没那么傻呢,我们家王爷还得等我给他逢年过节的上个香呢,要是我也走了,那估计香案子上的土不定得铺多厚呢。说真的,我还羡慕他呢,死了还有人惦记,我要是哪天两腿一蹬,连个上香的人都没了,儿子,儿子哪靠得住呀。”
她说的没错,儿子哪能靠得住呢,最靠得住的还是那个跟自己过了一辈子的男人。
另外一段就是她在病重的时候跟我说的那段话,她说,“早知道一个人的日子这么难熬,我就应该在济度死的时候跟他一块儿走,在这边是伴儿,在那边也能凑个伴儿,何至于到今天猪嫌狗不爱的。”
她说后一段话的时候,我把她以前的话翻出来问她,她说,“什么香案子,身外之物,我十四嫁给他,二十七他就走了,到现在我五十了,二十几年,谁又能知道我晚上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别看我整天笑,可是管教人的时候,我就想,想他想得慌,要是他也在,我能有这么累吗,喇布能这么不成材吗,他能那么早死吗?”
云海露的这段话如今套到我身上也是最合适不过,一个人的日子是难熬,岳乐走了之后的这十一年,要不是当初的承诺跟放心不下令儿,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这么长时间,可是现如今,令儿也在去年腊月走了,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放不下也成了放下,这心也就懒散了。蕴端说我从去年到今年老的特别快,儿子的话没说错,没了那股子心劲儿,人怎么能不老呢。早知道活着就是看儿女一个个死在自己前面,那会儿子还真不如就跟岳乐去了,可是我有我的承诺,也有我未完的责任。
扯远了,让我想想,二十六年到二十七年,府里有事吗?好像没有,是真的没有。
除了岳乐时不时的害点儿病,这府里还真是平平静静,日子也就过的平平淡淡,唯一的喧闹跟喜事就是蕴端娶了媳妇,我们的任务也算完成了一些,至少,儿子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就是还有两个长大了还没嫁人的姑娘,让我跟岳乐头疼,令含都二十二了。
“你说,皇上什么时候给令含指一个,都二十二了,搁到平头百姓,现在都是孩子的娘了,就算不搁平头百姓,她前头的那几个姐姐,哪个不是十几就嫁人了,那孩子现在整天就一个人在园子里晃来晃去,话也越来越少,我看着都心疼,哎,你说我要不要去找皇太后,让她给皇上说说,把闺女赶紧嫁了,女孩子家的耽误不起。二十几岁正是最好的时候。”我坐在榻上,对岳乐说。
他在外屋笑了一下,头往出伸了伸,在我这儿看来,就是一个脑袋。
“你怎么忘了,太皇太后的丧期还没过,国丧期间不准婚娶的。”
“我没忘,这不就是跟你唠叨唠叨嘛,我心里烦,不跟你说,我跟谁说呀。”低下头,把手上的帕子使劲在腿上甩了一下,没好气的回答他,这个没好气,不知道是冲谁的。
岳乐把椅子往外挪了挪,我看到的就是半个身子加一个脑袋,“跟我说就行,说真的,我把令含的陪嫁早就弄好了,在屋里放着呢,还有令钰跟令儿的,现在儿子都娶完了,就剩我的三闺女了,一人一样,我都在令雅的屋子里放着,那个钥匙在我的匣子里,到时候我要是死了,看不到了,你别忘了。”
岳乐的三个老闺女在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一个嫁出去,那个锁嫁妆的钥匙最后确实是我亲自从匣子里拿出来的。
“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死到我前面,说不定我死在你前面呢?”人上了年纪,虽说在心里忌讳死,可是表面上也有时当作玩笑来开开。
岳乐笑了笑,“别说那些没影的话,我刚才在这儿翻书呢,等国丧过了,咱们去王庄住两天,这天也热了。”
我这心里还想着令含呢,听说岳乐要去王庄,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把令含也带上,可是岳乐没答应。
“她还年轻,有的是时候,我就想跟你两个人去,你说你跟了我三十年了,我都没带你去过外面,就是那次去王庄,还是跟你去吵架去了。”岳乐说的是康熙四年那次。
“怎么不带我去江南,我就想去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想想,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那可比王庄有意思,再说了吴娃双舞醉芙蓉,不正合您的心吗? ”捎带着把岳乐又呛了一下。
岳乐用手在额头上按按,无言的笑笑,过了一会儿才说:“是美,可是这辈子是去不了了,下辈子,实在没有下辈子,就是两个孤魂,我都跟你去。”
“吓人呢,还孤魂呢,跟你说着玩呢,嫁给一个王爷,我就知道这北京城周围四十里地就是我的活动范围。话说回来,就是那个王庄,我也没跟你好好逛过,人家不都说,去不去哪儿是其次,重要的是跟谁去。”我走过去,在岳乐身后给他揉着肩膀。
“你那个宝贝儿子说的吧,”他口里的宝贝儿子是蕴端,“这才成亲一年,北京城哪一块儿地他没带他媳妇去,整天就在外面,连个面都不闪。”岳乐的话有点儿冒酸,我听出来了。
“还冒酸呢,冒什么呀,没听人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我这个做娘的人家都不待见,你这个当爹的那就更得闪一边了。”手下的劲儿就忽然使大了。
岳乐赶紧把我的手反手握住,“你使这么大劲儿干什么,老骨头,着的住吗?”
我把头从岳乐的脖子处伸到他的面前,面对面的看着他,笑着说:“我错了,安王爷饶恕则个?”
岳乐右脸颊上的斑痕好像比前两天多了,我这手就犯贱的伸了出去。
年轻的时候我就爱伸手摸他的脸,那时候岳乐的脸也好看,可是他当时总是把我的手抓住,不让我动。到老了,这脸除了褶子就是斑,难看了,他这也不抓我的手了,可是这府里它不是只有我跟岳乐两个人。
这手刚伸出去碰到皮儿,令儿就跟馨熙手拉手的蹦跶进来了。
两个小人儿的突然出现把我跟岳乐吓了一跳。岳乐把握住我左手的手赶忙松开,我的右手也赶紧从他脸上放了下来。
可是眼尖的馨熙已经看见我刚才的动作了。拉着令儿走过来,站在岳乐的前面,小大人一样的歪着脑袋看过来看过去,看的岳乐这个见惯了大场面的亲王都有点儿不知所措了,岳乐扭过头看看我,见我摇头,他又用手在自己脸上摸摸,估摸着实在不知道这小丫头看什么,他还是决定张口问了个明白。
“馨熙,看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