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曹雪芹的声音有些空洞,还有些沙哑,就跟破风箱发出来的声音仿佛。本来安静的躺在椅子上,此刻用力抓着椅子扶手往起坐了坐——就这么个简单的动作,已是满头大汗。
“芹圃病着,快别动了,大家常来往的,用不着多礼!”福康安快行几步,按住曹雪芹,这才冲袁枚说道:“伯父好,今儿休息,寻思着好久没来看芹圃先生了,知道你也在这儿,我便领着我这位兄弟过来看看,唔,他叫善宝,钮祜禄家的,皇上刚刚钦点了他御前蓝翎侍卫!”
“少年高才啊?”袁枚眉毛一挑,面上显出一丝惊异。
曹雪芹也把视线投向善宝,眼睛眯了眯,嘴角微不可查的撇了撇,却没有说话。
不过在场的都是人jīng,自然将曹雪芹的动作捕捉到了,那是一种不屑,一种惋惜综合而成的表情。
老子得罪你了吗?善宝有些生气,碍于这人如今病的如此,又在心中地位甚高,便没有说话。
福康安却看不得善宝受气,不过也了解曹雪芹的脾气,心说这人定是觉得善宝如此年轻就当了侍卫,是沾了父祖的光,便解释道:“芹圃先生误会善宝了,事实上他阿玛早亡,能够当上侍卫,全凭了自己的本事呢?”
曹雪芹与福康安虽然常见,其实不是特别熟,闻言没有吱声,倒是袁枚素知福康安从不打诳语,边是好奇,边是打圆场道:“那咱们可是要好好听听呢!”
善宝其实打从心里没把自己做的事情当成多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是时事所迫,被逼无奈之举,不过能够扭转自己在曹雪芹心目中的形象,倒也并不反对,便默默的站在旁边,由的福康安去说。
“其实是这么回事……”福康安从当初英廉府初遇善宝说起,一直说到乾隆钦点善宝侍卫,其中除了略过自己对善宝的心思之外,可谓说的详尽,就连那些他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事情,也按着别人的诉说添油加醋,说的是口沫横飞,激情昂扬,倒好像做下这些事情的是他一般。
随着他的诉说,袁枚和曹雪芹脸sè数变,瞅着善宝的眼神也变的不同起来。
“好一个嫉恶如仇,有勇有谋的少年,听此故事,当浮一大白也,芳卿(注),芳卿,拿酒来!”曹雪芹皮包着骨头的脸上居然焕发着光彩,瞅着善宝的眼神透露着浓浓的欣赏。
一时便听茅草屋中传来动静,一个粗布衣服的中年女子手拿绣弓子,迈着莲步走了出来,先冲着福康安和善宝蹲身一个万福,这才冲曹雪芹轻声埋怨道:“郎中不是说不让你喝酒了么?随园先生来那天你已经破了例,咳嗽了好几天,这才好点……”
“大丈夫生于世间,当饮酒仗剑,快意恩仇,偏就你们啰嗦,这连酒都不让喝了,我便多活几rì,又有什么意思?”曹雪芹叹息一声,满脸的不悦。
那叫芳卿的女人却并不生气,依旧在他旁边小声的解劝,袁枚和福康安也劝他要以身体为重,等到身子见好,再饮不迟。他这才缓了脸sè,打消了“浮一大白”的念头。
芳卿本是明瑞家的丫鬟出身,与福康安常见的,按理说很熟稔。不过自从她偷偷跑着嫁给曹雪芹之后,虽然富察家并未难为她,总是有些尴尬,这才躲在屋中不出来。现在见躲不过了,倒也落落大方,张罗着沏茶倒水,又从屋中搬出桌椅板凳,就在曹雪芹身旁支了,请大家落座。
“这丫头长的酷似我额娘,都说两人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呢,我们家里人都挺喜欢她,谁知她偏就不顾物议,私奔嫁给了……也是一段孽缘啊!”趁着芳卿回屋的时候,福康安凑到善宝的耳边小声突突了两句。
善宝一愣,等芳卿再出来的时候,不免就多端详了几眼:但见她chūn山如黛,眸若点墨,秀发随意的挽着,露出雪白的脖颈,布衣裙下,身材虽稍显丰满,却也凹凸有致。除了眼角有些浅浅的皱纹,双手显得粗糙了些外,倒是个美女。方才她低着头,善宝的心思又被曹雪芹病体所摄,居然没有发现。
“芹圃,该吃药了!”芳卿端着一个瓷碗,里边黑乎乎的汤药,雾气飘荡,一股青草掺杂着大枣的味道扑鼻而来。
善宝后世涉猎颇广,知道这大枣在中医是补气血之物,药力中和,又闻药味清淡,并无刺鼻气味,想来定无人参鹿茸这种大补之药,心说倒是适合曹雪芹现在这副虚不受补的身体。
曹雪芹厌恶的哼了哼,“这药吃了许久也不见好,我看推荐郎中的那高恒未必安的好心!”话虽如此,还是将碗接了过来。
高恒?
现在这俩字对于善宝来说特别敏感,心中便打了个点儿,接着想起曹雪芹在那一干王孙贵族心目中的地位,不禁暗笑自己多疑,摇了摇头,按下了思绪。
芳卿伺候着曹雪芹用了药,端着碗去厨房张罗饭菜。善宝便陪着几人聊些趣事。那袁枚周游各地,见多识广,听他讲些各地见闻,奇闻异事,倒也有趣。
眼瞅着rì当正午,芳卿开始将做好的饭菜往桌子上摆,善宝随意的看了一眼,猛见到一个菜式,不禁呆了一呆,一颗心砰砰的狂跳了起来。
注: 芳卿姓许。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红学界曾经发生过一件轰动的大事,在běi ;jīng一个张姓家庭中,发现了所谓的“曹雪芹书箱”,箱内写有一首悼亡诗:不怨糟糠怨杜康,战诼玄羊重克伤。睹物思情理陈箧,停君待殓鬻嫁裳。织锦意深睥苏女,续书才浅愧班娘。谁识戏语终成谶,窀穸何处葬刘郎?落款署名许氏芳卿所作。
便有人认为这许芳卿是曹雪芹续娶妻子的姓名。
后来端木蕻良与洪静渊先生出面,摆出事实证明此箱乃是伪作,一时学界大哗,争论不一。
本书托名历史,其实乃是戏说,自然不必太过较真,姑妄说之,姑妄听之,姑妄信之!
正文 第二十七章 施妙手善宝疑高恒
“哟,还有大虾啊?谁送来的?”福康安也不客气,拿筷子夹起一只红喷喷的大虾,剥开外皮,将虾肉放在姜汁碗里里蘸了一下,放入嘴里大嚼起来,“嗯,芳卿的手艺还是这么好,这又是什么菜?唔,点了醋吧,又滑又脆,很清口啊!”
福康安说的是一盘凉拌海带。
许芳卿拿了一个枕头给曹雪芹垫在身后,扶着他坐直了些,一边招呼大家“吃啊,芹圃身子骨儿弱,我得喂他,你们都别看着我们。善宝大爷是吧,你得学学三爷,我就喜欢这样的xìng格。随园先生,你就不用我再让了吧?”
放下尴尬,这芳卿倒是个豪爽的xìng格,恐怕也只有这样的xìng子,才会效仿那红拂夜奔之举吧。
曹雪芹却道:“说这些做啥,既然来的,都是看的起我曹某,我便以朋友之义待之,客气来客气去,没的生分,干脆就是个不管——吃饱则罢,吃不饱也怨他们没出息。”说着瞧了善宝一眼,灵动的眼神蕴满了笑意,想来这话是专对他说的。
袁枚一笑,拿起筷子吃了起来,富康安更不客气,吃的满嘴流油,其动作之豪放,倒与他的相貌不符。
善宝后世当过两年兵,平rì吃起饭来也是风卷残云,动作如风,今rì看着满桌丰盛菜肴,尤其是那盘大虾和那盘拌海带,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吃饭的胃口,拿着筷子随意的夹着菜,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道:
“这大虾海带好像是沿海那边的食物,咱们这边好像并不多见。”
“善宝原来识得此物?”袁枚指着那盘凉拌海带道,“前年我去山东访友,去过烟台,那当地的老百姓便管此物称作‘海带’,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倒是见多识广。”
不就是个海带嘛,善宝心中不以为然,嘴里却谦虚道:“随园先生谬赞了,我阿玛常保当年在福建做都统,那边靠海,这才对这东西有些了解。”说起瞎话,眼都没眨。
接着道:“我只奇怪,这些东西不易保存,咱们这边很少见到,怎么……?”
“孤陋寡闻了吧?”福康安手里捏着个剥好的大虾,蘸了姜汁放入善宝的碗里,“不嫌我脏吧?我家门下有在靠海当官儿的,因这海物味道鲜美,倒是不时送来孝敬,路途遥远不怕,用棉被包了冰块,将那大虾什么的放进去,就走上十天半月的,里边的东西也坏不了。”
“哦,”善宝点头,寻思这有钱人果然会享受,便听芳卿说道:“我家芹圃世居江宁,生平除了贪那杯中之物,就爱吃这海鲜,朋友们知道了,便不时送过来些。”
“原来如此!”善宝心中有底了,心说这曹雪芹莫看穷困潦倒,却因一部《石头记》而与诸多勋贵交好,这些人别的本事不见得多高,弄些个吃食倒不费劲。
“我瞧先生身体……?”善宝随口将福康安放到碗里的大虾吃了,富康心里便是一喜,听他说到:“病了多久了?”
“生老病死,你也用不着顾忌。”曹雪芹吃着芳卿给他剥好的大虾,嘴里含糊不清的说道,面sè十分坦然,仿佛生病的不是他,毫无怨懑之sè。
写出那么细腻文字的人,xìng格居然如此豪放,善宝不禁心中佩服,更加坚定了心中的念头。
一时便听芳卿叹息一声说道:“芹圃不吃素,除了贪酒,身子例来健壮,少用药石。半年前去石花洞踏青游玩,归途淋了一场大雨,受了些风寒,当时没当回事,随意用了些药,也不见好。后来恰好高国舅过来探望,便荐了个郎中,用药之后,开始倒是见了效,谁知后来病情突然加重,请了别的郎中也说不出病因,便一直缠绵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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