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在那男人的脸上,却正是梅府管家梅尽江。
那梅尽江凝视着梅夫人的脸庞,这张脸他看了二十几年,青梅竹马,却眼睁睁瞧见她委身于梅宗芳。他杀人灭门,为她敛聚财富,却全是为了她当初楚楚可怜的一句话:“尽江,你要我怎么嫁给你?我身负重托,你却甚么都没有。”
他低低了声梅夫人的闺名:“银贞。”拦过梅夫人的纤腰,一把把她抱起,大步朝卧房走去。忽听梅夫人问他:“尽江,你晓得梅宗芳把他珍藏的芝人放在哪里么?”问罢,又低嘲一声:“那个老东西,宁愿信你也不肯信我。”
梅尽江只听她问自己,便答道:“在书房梁上右边寸许处,有一道暗格,你扣三下即开。”忽觉不对,恍然道:“芝人便是解海若芝马的药,怎么,你竟要救那两个峨嵋派的弟子?”胸中顿时疑云大起,抱着梅夫人站住步子,冷冷道:“怎么?你和那个霍行止吃了顿饭、玩了盏琉璃灯,你竟爱上他了?”
只见梅夫人凝望着他,雪肤星眸,脸上隐约透出一层娇艳妩媚的神色,微微一笑道:“尽江,我就是不喜欢你这样疑神疑鬼的。你不信我么?我早说了梅府这一桩事情,就是你的最后一桩事,现在做完了,我再不会劳烦你了的。好了,你放我下来吧。”
那梅尽江一向敬重她,心中又爱慕她,平日里连她一根指头都不敢碰,今日是得了她的许诺才如此大胆。忽听她说放她下来,心中万分懊悔自己疑心她,便将她放下来,赔笑道:“银贞,我不过是太爱你了,你莫生气。”
梅夫人又是一笑,道:“我怎么会怪你?你已是将死之人了,我只是怜你、惜你也来不及。”
梅尽江忽觉得身子发冷,手脚僵硬,说话也困住了,直道:“你、你、你……”
梅夫人道:“不错,是我。我来时在嘴上擦了些□□,自己吃了解药却忘记喂你吃了,现在来不及,你怪不怪我?”
梅尽江看着她美艳的眼眉还是盛着笑意,手脚已经不能动了。他心知自己无药可救,闭上眼睛,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终究不在意我……你爱荣华富贵……我只求你一件事……完颜银贞,你莫忘了你姓完颜!莫忘了光复大金国!否则我做鬼也要回来找你的!”说罢,拼尽全身力气,纵身跃入那院中的水井中。
半晌,梅夫人悠悠道:“还是你最好,知道我拖不动你的尸体,自己先跳井干净。”言罢,转身进了书房,依言取下那芝人。
此刻天边泛起青白鱼肚色,她悄悄地自暗门溜出去,却不着急回树林中寻霍行止与方絮。方絮的毒拖得越严重,霍行止才会越感激她。
西湖苏堤边上有一处“浮雁小筑”,平素没人出入,此刻里面炭火却烧得极暖,梅夫人却和一个男人光脚闲躺在那檀木美人榻上。那男人听梅夫人说完话,皱眉吐出几句,却是蒙古话:“昨日我听闻江湖上的消息那杀人灭门的凶手已经死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梅夫人躺在他怀中,用梳子一下一下地梳自己的头发,用蒙古话道:“赫连将军,我倚在怀里,你还有心思想凶手么?”——那男人正是那雪夜酒家里的元兵头领。
赫连见她脖子露出一段雪白的肌肤,果然没了心思,却又起了别的心思,狐疑道:“你刚死了丈夫,怎么还来找我?”
梅夫人见他对自己丝毫没有疑心,不禁微笑望他,叹道:“死了他难道我便我不活了么?”
待梅夫人冒着大雪回到茅屋之时,方絮脸面之上已经出现隐隐斑驳的黑线,中毒已甚深,嘴唇翻出干皮,全没了她清丽的模样。霍行止正闭目给她推宫过血,也已是疲累不堪。
她正要开口说话,却见霍行止两肩全湿了,鬓角上微微有雪水滴下来,脚底也有泥印子,心中已然知道是甚么缘故——他一直站在雪中等她,也不知等了多久,才让这雪隔了厚厚的棉衣融化在他肩上。
梅夫人凝视着霍行止清癯俊秀的侧脸,不禁微微一笑,慢慢露出爱怜的神色,轻声叫道:“霍公子,我回来啦。”说罢,将背后包袱一放,露出一个乌檀木小盒和五六个温热的馒头。只见她动作飞快,径自取了小盒中的一样白玉人参般的事物,又烧水煎汤,端来喂方絮服下。
霍行止内力深厚,只需凝耳细听便早已知道她回来了。他心中高兴,又见方絮服下了海若芝人,面色似有所缓解,心中大是感激。他拱手朝梅夫人,朗声道:“夫人你两次救我二人性命,先是使我二人逃出梅宅,今日又冒险回去取解药救我师妹一命。如此大恩,霍某没齿难忘。”
梅夫人听他的话,眼圈一红,道:“梅府也没了,我算是甚么梅夫人?我却要谢谢方家妹子,”说罢,果真朝床上的方絮一拜。
霍行止因见着方絮已无性命之忧,心中宽慰,却奇道:“梅夫人,这是为何?”
那梅夫人俯在地上,似怨非怨地横了他一眼,道:“你还叫我梅夫人?”
霍行止大窘,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却听梅夫人轻声道:“从前我在闺中的时候,家人们都叫我银贞。可我……我的姓是完颜……”
霍行止听她把自己的闺名相告,面上一红,还是恭恭敬敬地道:“完颜小姐。”
完颜银贞一顿,问道:“你竟不知道完颜姓的含义?我是、我是大金的遗族……”霍行止朗声开口将她的话打断,微笑道:“我不知道完颜姓的含义,我只知道站在我眼前的银贞小姐恰好姓完颜罢了。”
完颜银贞见他这样说,越发感慨,道:“昨日我悄回到梅府,瞧见那地方每一处都是伤心,本想就死在那里。可突然间想到我若死了也不打紧,可不找到芝人给方家妹子,你就要伤心了。”
霍行止听得她的话,一颗心不由怦怦而跳,心道:“她不惜舍命救了方絮,只是因为她是我师妹么?”却见完颜银贞脸上一派坦荡,丝毫没有那番意思。霍行止又不由自嘲道:“她端庄美丽,便像那观世音菩萨一般。任是谁在她面前有了性命之忧,也只怕她都会豁出命去。我又干甚么自作多情呢?”
方絮虽服下了芝人,但毕竟还不能立即将毒排出体内。完颜银贞因着跟了梅宗芳许久,略识药理,知道西湖边上生有一种水草,性平有微毒,恰好与海若芝马的毒性相克,便留下霍行止看守这茅屋里的方絮,自己去西湖边采药。
这大寒天气里,路上尽是冰雪,霍行止走上去都颇费力气,更莫说武功较他弱的完颜银贞。只是他并不识得那水草,就只好由她去。
三四日过去,完颜银贞身上摔得皆是青紫,两双细滑白皙的手也已长起红肿冻疮。霍行止心中感到极是过意不去,只默默对她更好。
便如此过了半个多月,方絮在迷迷糊糊之中醒了。抬眼见到先是霍行止那宽厚的背脊,她露出一丝微笑,却又见梅夫人那纤细的背影正靠着他,两人头凑在一处,不知道在说些甚么,很是亲密。
少女的心敏感得就像三月被春雨打湿的蛛网,只看了这一眼便已经在她昏迷的光景里发生了甚么。
她轻轻叫了声:“师兄。”
却是梅夫人先奔过来,喜道:“方家妹子,你可是醒了!”忙奔到她床边,连声问:“饿不饿?伤口还痛不痛?可是想喝水了?”
方絮将头别过去,又叫了声:“师兄。”
霍行止才过来,柔声问:“你完颜姊姊问你话呢?可是口渴了?要喝水么?”
方絮疑惑道:“谁是完颜姊姊?”
霍行止与完颜银贞相视一笑,又看向方絮,那两人的眼神仿佛在道:“你不知道,我们是不怪你的。”方絮心中气郁,道:“我问你们谁是完颜姊姊!”
霍行止瞧了她一眼,笑道:“这儿除了梅夫人,还有别人是女子的吗?”
方絮冷冷笑两声,再不说话。
那一日,完颜银贞又去西湖边采水草为药。霍行止将方絮扶起,却听她柔声道:“完颜姊姊为我采药辛苦她了罢,我心中当真过意不去。”
霍行止眼中果然一黯,道:“是啊。”
方絮微微一笑,悠悠道:“我瞧她身上好多处都摔得青紫呢……那一日她喂我服药,我一瞧,连脖子上和锁骨上也隐隐透出青紫的瘀伤,真不知道她摔到哪里能够伤到脖子呢……”
风陵师太从来教导弟子做事要有君子风度,霍行止更乃是其中的佼佼者。可那第二日,他竟鬼使神差地受方絮的话的驱使,悄悄跟在完颜银贞后面。只见她一路行到西湖边上,亲自将手伸进那冰冷刺骨的湖水里将水草捞上来,却不回茅屋,直往一处名叫“浮雁”的西湖边的小筑走去。霍行止只觉得胸膛的血都渐渐冷下来,缓缓凝成了冰一般。
只听完颜银贞道:“老丈,却再不能贵些了么?家中小妹病重初愈,要些银钱补补身体。”
霍行止霍地一抬头,只见她却进了一家当铺,掏出一只金钗递给那老板。
胸中的冰慢慢回暖成了热血,霍行止脸上一热,匆忙转身返回了茅屋——他竟疑心一个当了自己金钗的女子。
完颜银贞微微一笑,也不向后看,手中握着几两碎银子折身进了浮雁小筑。
方絮见霍行止迟迟才回来,神色极是消沉,不由急急问道:“怎样?”
霍行止朝她冷冷一笑,却不说话。半晌,咬牙道:“你为甚么!为甚么诳我去做了那、那羞辱她的事!”
方絮哑然道:“难道她……”
霍行止道:“对,对,是她,她拿着自己的金钗去典当,来接济我们两个疑心她的人。”
方絮咬牙道:“那你也不过是瞧见了这一次,以前呢?说不准、说不准她以前……甚么伤能伤到脖子青紫?”
霍行止看着她,冷冷道:“我瞧你是小小年纪懂得太多了些,我这就去禀明师父,教她老人家问问为甚么你知道那么多?”
方絮一听他这极重的话,眼泪不由聚在眼眶打转,软声道:“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