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父子兄弟。。。叶孤城以手握住茶碗,彩搪的杯壁光滑细腻,手触其上,如抚暖玉。原来他们父子三人在本质上,果然皆是真正的帝王家杀伐决断,铁血辣手的性子。。。“元蒙如今虽是暗中不稳,但你切莫忘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兄弟们虽然在家里争吵,但能一致抵御外人的欺侮。比喻内部虽有分歧,但能团结起来对付外来的侵略),一旦我朝发兵,元蒙极有可能举国迎敌,况且中原将士不惯于草原之上行军打仗,元蒙人却是人人马术精湛,纵观古往今来之事,有几人曾于草原上大败外族?即便父亲不顾朝臣反对,一意如此,我们也未必可胜,即使胜了,亦必将国力大损,民生凋敝。若非冒赤突算定如此,中原决不至于率先开战,他又如何会入京来请得朝廷相助,以势压服其余三王。。。你且收起这心思,莫要再想此事。”
古来皆是长兄如父,况且叶孤城如今身为一国储君,二人既是兄弟,亦属君臣,兄长既然这样教训,瑞王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皇兄说的是,勖膺到底还是年轻了些,有些冒撞。。。虽是也曾想过皇兄提到的这些问题,却仍存了一搏以绝后患的心思,究竟也还是冒险太多了些。”
这些年他向来在朝臣面前,也渐渐是端威持成的亲王形容了,况且又早已经做了父亲,但眼下这样仿佛是孩子做了小小的错事,正在被大人谆谆教导的微窘的神色,就仍然还是一直以来在长兄面前的幼弟模样。。。叶孤城见状,不禁语气也略略温软了几分,道:“你有这般考虑,也是好意。父亲与孤亦有扼制元蒙之心,只是自需徐徐图之罢了,不在于一时。”说罢,让人去命厨下格外准备几样瑞王平素爱吃的菜肴,午间兄弟两人便在这里用膳。
“每年暮春时节,就是元蒙草肥马壮之际,他日这些元蒙人若是有异心,则必是趁此粮草充足之时,率先发难。”瑞王拿起茶壶,替叶孤城仔细往杯内斟了八分满,叶孤城用手轻执杯壁,感觉到从指尖处传来的温热:“孤曾收到秘报,元蒙自兀多格起,已厉兵秣马多年,如今已蓄有不少粮草,加之兀多格当年率众逐一吞并各个部落,掠得大量粮银,积至现下,已是数目颇巨。”
瑞王知道兄长自有刺探消息的渠道,因此并不觉诧异,只在唇边挂上一丝冷淡的笑容,道:“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是了,此次那冒赤突想必是要向父皇求亲的罢?若要得朝廷威势震慑一干人,稳坐大汗之位,自然没什么比缔结姻亲更好的法子。。。若是几十年内元蒙没有异动也就罢了,若是。。。岂非让妹子夹在两头,左右为难。”
两人都知道,若是冒赤突开口向景帝求娶公主,景帝定然是会允准的,毕竟双方如今仍是交好,根本没有到了翻脸的时候,元蒙可汗亲身入京求婚,这般郑重以待,以示诚意,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够驳回。而此次不比昔日历朝和亲之时,可以用宗室女子顶代,冒赤突亲自来此,必是要以景帝亲女下嫁。思及至此,暖阁内就不免有些沉静。
天家之事,向来皆是如此。。。
不一时,就到了摆膳的时辰,瑞王已脱了外面的厚袍,坐在暖炕上,轻啜了一口杯中的酒,随即便展眉笑道:“珧山汾曲。。。皇兄还记得我喜欢这个。”
叶孤城并不喝,只用筷子夹了一块墨鱼,“酒虽好,亦无须多饮。”
瑞王点头而笑:“勖膺晓得,不敢喝太多。。。昨夜就喝了不少,今晨早间刚醒时,头还有些涨痛。”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用饭,等到下人撤去了食桌之后,瑞王已是双腮淡淡染晕,有了三分酒意了,叶孤城见状,就让他在这里先歇上一阵,等消了酒,再回王府去。
空气里有淡淡的檀香气息,瑞王半躺在炕上,腰下盖着一条绒毯,微微眯起双眼,看着旁边的男人,眸底泛着笑,道:“前时我得了一匹大宛紫骍马。。。眼下,就送与皇兄。。。”
叶孤城并不拂他好意,只简单应了一句,道:“。。。好。”
瑞王皱了一下眉,道:“其实原本应该是有三匹的,只可惜其中一匹染了病,没拖上几日就死了。。。它和另一匹马是一对儿,那马见配偶死了,一连五六日不吃不喝,就这么着,也没了。。。如今就只独剩了这一匹马。”
他微微叹息了一声:“易得无价宝,难求有情人。。。原来这牲畜,也是有通晓人情的。”
叶孤城听了,心下也略略有些触动,可又哪里知道对方话中真正的意思,手上已拿了解酒的团香片,递到瑞王面前,让他含在口中驱酒。瑞王伸手欲接,就要将其压在舌根下,一打眼却忽然看见男人腕间闪过一点眩目的红。叶孤城此时正伸出左臂将东西递过来,长长的衣袖就不免缩了些,露出一小截手腕,上面戴着的珊瑚腕珠便显现出来,红白相衬,十分醒目。瑞王不禁用手指碰了一下那莹红温润的珠子,手背却无意中触到了兄长手上的肌肤,入手处,只觉冷腻凉润一片,不由得心中一荡,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就笑说道:“皇兄在哪里得了这样好成色的珊瑚?。。。方才既是勖膺孝敬了一匹好马,皇兄也该疼我,拿什么物件儿回赏了才是。。。这腕珠模样倒好,不如就给了我罢。”
他兄弟两人感情极好,瑞王年纪比叶孤城小了许多,因此时常就仗着兄长护持,每每在叶孤城面前有些孩子气的举动,叶孤城也皆由着他,而此时玩笑一般向他讨要东西,若是在往常,叶孤城定然早已给了他,但此刻却不同以往,这腕珠乃西门吹雪亲手所赠,如何能转赠别人,因此叶孤城神情淡淡,只开口说道:“。。。此物乃赠仪,不可转送他人。”话毕,自腰间拿下一块坠着湖藤扣穗的玉佩,道:“孤往日随身之物,予你就是。”
瑞王听了那一句‘此物乃赠仪,不可转送他人’之语,心中就登时明白了什么,一时间不禁酸涩不已,胸口隐隐地发苦发闷,却还是在面上不露出分毫异样,只含笑接了那玉佩,拢在袖中,浅笑道:“皇兄小器了,想必这玉佩定然是比不上那珊瑚串子值钱,皇兄舍不得,才拿这个来打发我呢。”
叶孤城知他不过是取笑,因此也不多加言语,只道:“你且在此歇上一时,散酒后再回府。”瑞王笑着应了,兄弟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直到见瑞王慢慢睡了,叶孤城才起身下地,吩咐门口守着的人细心伺候,这才披了大氅,走出了暖阁。
殿中有清寒沁骨的梅花香,疏疏淡淡,冷冽袭人,略靠窗的长方小几上,还安安静静地存留着一盘下了一半的残棋。
叶孤城伸出手,就要去清理了棋盘,身旁却无声无息地多出了一个人,一只修长冷白的手轻轻挡住叶孤城的动作:“不必,可以继续。”
叶孤城淡然抬目看一看对方,既而道:“好。”
两人相对坐着,叶孤城一手执子,另一手则微微揽着袖摆,防止长长的广袖袖摆拂落在棋盘之上。此时午后淡金色的光线自窗外洒落进来,就在西门吹雪微抿着的冷峻唇角间,均匀涂上了一层淡淡的温暖之意。叶孤城瞥见他右侧颈子上隐约从衣领间露出一块嫣红,嘴角就不禁几不可觉地弯出了一抹温融的线条,微微垂目看着棋盘,道:“临近年关,我既是比你年长些,今年守岁时你若刚一到时辰就向我拜年,我便封一道红包给你。”说罢,就听一声棋子敲落棋盘的清脆微响,叶孤城稳稳落下一子。
西门吹雪抬眼看他,见其神色间虽是惯常的平静,唇畔却隐隐有戏弄之意,便说道:“可以。。。”顿了顿,手上已取了一枚黑子,又接着补充了一句,道:“。。。只要你,像那年一般。”
叶孤城抬了抬剑眉,随即很快,就明白了对方话里的意思。想起当年两人在一同守岁过后,这个人所做之事,不由得便不再言语,只垂眼去看着棋盘上的局势。西门吹雪见状,深黑的双眸中就闪过微不可觉的薄薄轻笑,将指间的黑子放在一处位置,既而顺势捉住了男人搁在小桌上的右手。
“。。。自即日起,元蒙每年愿以金银十万,骏马三百匹、牛羊各千头为贡礼,以缔结两方亲好之谊。。。”
明黄的衣物间遍绣云岚海气,其间穿梭着金龙抢珠的图案,昭示着男人至高无上的地位,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金冠中,两旁的长簪上各坠着两条镶有碎珠的明黄色锦带,直垂在胸前,颔下一缕美髯梳理得整整齐齐,凤目含威,神色端然,虽早已不再年轻,双鬓也染上了点点霜痕,但看着那轮廓,却依稀还是极好的。
景帝微微一笑:“可汗实是客气了。”目光缓缓落在那年轻的一国之主身上,眸色深深:“元蒙与我朝,自然是世代交好的。”
冒赤突笑了一下,浓黑的眉毛扬起,就仿佛像是草原上雄鹰振飞的双翅,声音洪朗而浑厚:“本汗此次来京,除了来拜会天朝皇帝陛下,同时表达元蒙对双方之间友谊的看重之外,同时还是想要向陛下讨取一件珍贵的宝物。”
景帝淡然微笑,接过身旁伺候的内侍递上的茶碗,“可汗想要问朕讨取什么宝贝?朕并非吝啬之人,若是力所可及,自然可以赠与可汗。”
冒赤突听了,便以右手抚在胸前,微微颔首,做出一个礼敬的姿势,然后才微笑着说道:“本汗想要摘下中原一朵美丽的花,栽种到元蒙,这样珍贵的一朵花儿,难道不就是最贵重的宝物?”
景帝双眼微眯,唇边泛出一点极薄的笑意:“哦?可汗的意思。。。”
冒赤突扬眉笑了起来,“天朝大长公主的女儿,也是陛下的外甥女。。。宁翁主莫非不是一朵和陛下的公主们一样美丽的鲜花?”
“本汗以元蒙之主的名义,向皇帝陛下求亲,希望娶得陛下的外甥女宁翁主,作为我冒赤突的妻子,元蒙的正室可敦(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