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味道。
久经中药熏染,院落里四处都弥漫着淡淡的药味,连带着进去都仿佛能感觉到缭绕的药烟。
景笙进去时,君若兰正在喝药,那碗东西的颜色并不比君若亦给她的要浅,君若兰却眉毛也不眨一下仰头喝完。
见景笙来了,君若兰的脸上浮起微笑,甚是动人。
不过说的内容就实在……
君若兰大概还不知道自家弟弟早就心有所属,一个劲的和景笙说着君若亦的事情,总结过来,无非一句话,我弟弟以后就交给你的,请多担待。
景笙虽然半点娶君若亦的想法都没有,但此时却不能表露出来,只好耐着性子听君若兰喋喋不休了半晌,终是回到了景府。
刚走到秋竹院,就听见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院里该只有岭儿一个人的,怎么会有说话声,再仔细听去,发现是几个小男孩叽叽喳喳的声音。
景府枝叶不算繁茂,这一代本家只三个孩子,景笙,景清,景言,那这几个小男孩,八成就是景府里家丁的孩子。
只是,不知道这几个孩子怎么会来她的院落?
正想着,一道温柔的声线穿耳而过:“别急,我这就取下来。”
景笙倚在门框边,看着翩跹而起的身影从古槐枝头摘下一只燕子纸鸢,衣袂连绵而起,随即脚尖轻点旋身,漂亮地落地。
男孩子们接过递来的纸鸢,模样兴高采烈,连声道谢,甚至有两个手舞足蹈的对着槐树比划,想来是在问沈墨是如何上去的。
景笙走进自己的院落,拍着掌道:“小墨,轻功不错嘛。”
沈墨闻言看向景笙,眨了眨眼:“你觉得是轻功?”
“难道不是?”
沈墨噗哧一声笑了,手臂向上一抛,景笙随之仰头,一根指粗的绳畔从古槐顶端落下,绳畔的末端是一个系好的圆环,显然方才这个圆环正套在古槐的顶端。
“轻功我只学了皮毛,凌空飞天什么我可不会。”
景笙望了望天,想想也是,不借任何工具就这么飞身上天那分明是违反牛顿第二定律的……
一垂头,发现刚才还活跃着的几个小男孩现在都有些害怕似的躲在了沈墨身后。
景笙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没什么吓人的地方吧。
沈墨似乎发现了,转过身,弯腰笑道:“你们怎么都躲在我身后了?”
其中一个眼睛很大的男孩子大着胆子飞快扫了一眼景笙,对着沈墨道:“二小姐,二小姐不会很生气么?”
景笙表情茫然,生什么气?
沈墨也转头看看景笙,问出了她的疑惑:“为什么你觉得她会生气?”
男孩子垂下头,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就是、就是我们乱闯进二小姐的院子,二小姐不会、不会生气么?”
景笙也半蹲下腰看着小男孩,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我不生气。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会觉得我生气么?”
“因为,因为,因为那个,言少爷说秋竹院的二小姐很凶,让我们都不要过来……”
景笙扶额,这里的孩子真单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要换做她那个年代,恐怕越是不让就越是有小孩去做……
倒是沈墨听见以后,沉默了一会,对小男孩道:“是不是这府里所有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面对沈墨,小男孩的胆子好像大了一点:“其他小孩子都这么说,大人也让我们不要到秋竹院来……”
这次沈墨沉默了更久,景笙招呼了岭儿送来糖果,没等沈墨接着问话就分发给了孩子们,男孩子们犹豫着接过糖果,仍有些小心翼翼,景笙倒没觉得怎样,景言这样做倒是间接让她的秋竹院不受打扰。
“好了,你们要是呆着别扭的话,可以现在就回去了。”
几个男孩子面面相觑,打头一个问道:“二小姐不生气么?”
景笙自然点头:“不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
男孩子你推我我推你的走向门外,突然有一个男孩子回头看了看景笙:“二小姐,我们下去如果还来的话,你会生气么?”
景笙笑着摇头:“不会,你们来多少次我都不会生气的。”
“真的?”
“真的。”
景笙目送几个小男孩一溜烟跑了个干净。
擦擦手,回头,沈墨依旧站在她身侧不远的位置,只是目光里有种如水般的温润剔透和些许不忍。
不忍?
景笙想,沈墨该不会是误会什么了吧。
沈墨走过来,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她的肩,简单的动作甚至没有言语,景笙却能感觉到沈墨想要说的。
我在你身边。
解释的话停在嘴边,不知为何景笙却不想解释了。
不管沈墨是出于什么原因,但这样的动作让景笙的心里几乎瞬间暖了起来。
那个仍旧如初见般美好的人影映入眼帘,温柔的视线,清朗的笑容,和总是恰到好处的话语,渐渐凝聚成沈墨的模样。
每一个细心之处,犹记在心,不,是铭印在心。
无法忽略掉当宁岚顺理成章说出喜欢沈墨时心里那一丝丝几乎挣扎般的不甘心。
已经自欺欺人到骗不下去了,她的确是喜欢沈墨的。
三三章
“你怎么来了?”
沈墨重又绽开笑容:“我是顺路来看看你的伤。”
景笙受伤的手臂上仍缠着纱布,不过早已不疼了。大约再过不久,拆了纱布,伤口上的疤痕也会逐渐变淡。
“伤口已经好多了。”
沈墨将绳子还给岭儿,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只是练完剑,闲下来,便想找些事做。闺阁男儿本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样多少有些逾越,景笙不提,他便也当做不知。
只是,看着景笙的笑脸,沈墨突然觉得心口闷闷的。
他从不觉得景笙哪里不好,景笙也从不在他面前抱怨或是长吁短叹过,可是,隐约他也知道,景笙这些年的日子不会好过。
明明晓得景笙也许并不会在意,可沈墨依然觉得莫名的抑郁。
眼前这个女子值得更好的生活,更好的对待,偏安于一隅固然是一种选择,然而凤凰于飞也未尝不能一试。
转念又一想,这其实是景笙的选择,与他无关,他又为何一直为景笙而不甘心?即便是宁岚说想做个闲散富商,他也没觉得如何。
大约……沈墨抬起头,女子的笑容宛然,大约,她是不一样的。
摸摸鼻子,沈墨的视线落在景笙架在院中的石桌。
那里,有景笙未完成的一幅字。
空落落的一张纸上只写了一半的字,犹沾着墨的毛笔斜架在笔架上,砚台却已干透。
“你还能写?”
景笙扬了扬左手:“我不是还有一只手么?”
沈墨仔细端详,那字虽然没有往日景笙所写的瘦劲有力,笔锋也没有那般的苍劲华丽,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飘逸狂放,更显得自然随性,不拘一格,不由诧异道:“这个,是你用左手写的?”
景笙点点头。
所谓天赋,便在于此,又或许这具身体里也带着些左撇子的因素。
沈墨笑:“那你能帮我写一副字么?”
“那有怎么不能?”
景笙将桌面上的纸拿到一侧,手指重新捻起一张洁白的宣纸,左手掂量了两下毛笔,又放下道:“你要写什么?”
沈墨执起墨块,熟练地研磨。
“你随性便好。”
微侧的脸颊边墨色长发紧贴,白皙的面庞同发丝黑白分明,格外醒目,极近的距离下,仍旧是淡淡皂角清香拂面。
研磨的手亦是白玉无瑕,根根纤长肌肤细腻。
景笙的心神恍惚了一刻,随即定住心神。
桌角还摆着之前实验所写的诗词,那首古墨斋大东家云敛所交给她的任务,鬼使神差地,景笙提笔,沾过墨迹,笔尖微微颤了一瞬,不等墨汁滴落纸面,紧接着便是挥洒自如的笔走龙飞。
是的,还是那首。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棱,江水为之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狂放的字迹不经意之间力透纸背,忽然之间景笙觉得落笔也是件艰难的事情,那笔墨下的东西,有她所不能承载的。
是啊,这是多么美丽的誓言,多么壮烈的词句,多么深刻的爱情。
人生在世短短几十载岁月,却又有谁敢说出这样的话?
敢爱敢恨的人,虽然有时让人痛恨,但更多的时候是让人羡慕的,敢于说出自己的爱情,不论是非对错,不计较将来以后,也不用考虑他人的目光非议。
景笙苦笑,可是,她一直不是这样的人。
痛恨无用,性格使然。
无论做人做事,总是理智在前,感性在后。
此时,也只敢用笔墨来抒写她所不敢说的。
沈墨看着她的字,轻声念了出来。
景笙的手垂在纸边,忽然一笑:“最近正巧在看《诗经》,不知为何就写了出来。”
“你的字很好。”
景笙不动声色抽出写好的字,另拿了一张,道:“那副不好,我还是重写一幅吧。”
沈墨并未强求,也什么都没说,景笙自己却掩饰不住似的泛起尴尬,那副,其实该是她写的最好的一副。
她不说,沈墨也不会问。
提笔写了一副祝词给沈墨,心绪却不断回想。
沈墨走后,景笙终是又取出字来端详。
不论书法技艺,那字竟是她写过最挥洒的。
若再叫她写一副,也未必能写出更好的。
景笙对着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其实她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只是这样看着,便有什么呼之欲出。
日头渐西,岭儿站过来轻声问:“小姐,要不要用晚膳,您也不能总这么看着啊,不过一幅字而已。”